冰雪消融,化作春水時。
蕭霽野痊愈了。
他摟著我的肩膀,坐在軍營附近的山坡上看日落。
偶爾咳嗽,我撫一撫他的胸口,看他神色恹恹,虛弱疲憊不似往常,心疼地吻他。
他睨著我,不動聲色地仰身子,「沒好全。」
我靠著蕭霽野的肩膀,仰起小臉看他,「好全了。」
他忍俊不禁,瞥我一眼,「柳升煙,你膽肥了?」
我扯他的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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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低頭,湊近,隻是輕輕啄我的唇角,臉頰貼著我的輕輕蹭,「這夕陽真好,像初見那天。」
初見還是我及笄那天。
夏日黃昏,阿兄帶我到湖上泛舟乘涼。
小船行至藕花深處,幾隻野鴨撲撲稜稜飛起來。
荷葉間淺眠的蕭霽野被驚醒。
睡眼惺忪,失禮地一直盯著我看。
我慌忙去戴面紗,阿兄溫聲笑道:「不必驚慌,這是蕭家三郎,及笄宴上第二位為你簪花的夫人,正是其母。」
夢中畫面一轉,是太後在相國寺遇刺那天。
我那日正巧在相國寺進香,路見不平,撲過去拉了太後一把。
飛來的流箭擦著臉頰而過,刮破臉頰,帶落面紗。
我捂住破皮滲血的臉,朝太後笑笑,溫聲安撫。
蕭霽野是在這時出現的。
他是隨行護衛太後的將軍。
後來他來謝府給我送了祛痕膏。
阿兄送我的,匆匆碎落在相國寺的玉簪,被蕭霽野鑲了金修好,又回到我手中。
謝府的柳樹下。
蕭霽野勾起唇,問我的名字,「柳姑娘,你叫什麼名字?」
他天生一副浪蕩子皮囊,笑起來,眼尾的痣也招搖。
我不自覺後退兩步,「我,我姓柳。」
「我很兇嗎?」
我不吭聲。
他笑意更深,「好吧,那你知道我的名字嗎?」
我猶疑著點頭。
他瞥著我,帶著點捉弄人的促狹,「我叫什麼名字?」
我蹙眉瞥他一眼,慢吞吞說,「蕭霽野。」
「嗯。」他含笑應,「下次有機會再見的話,告訴我你的名字好嗎?」
後來,我一個月偶遇了他七回。
我一度疑心他沒有正經差事可做。
從夏天到冬天。
他幾乎見我穿遍了所有的衣裳。
我也漸漸適應他在目光所及處。
上元節,煙火盛大輝煌。
他撐著小船,在滿是荷花燈的湖面上迤逦而來。
人聲鼎沸,他隻望著我。
我提著他送給我的兔子燈,臉頰止不住發燙,「我們這樣,算不算私相授受啊?」
蕭霽野一雙眼睛被煙火映得明亮,不知道為什麼一直笑,笑得說不出話來。
夢被驚破,戛然而止。
「你竟敢窩藏外人,還帶著她四處打探縣內情況!老薛義,你這是要造反啊你!」
胡縣令帶著官差砸開門。
28
我理一理鬢發起身。
「當初我到縣中捐贈物資時,胡縣令可不是這般態度。」
胡廣源一愣,虛扶了扶額頭上的烏紗帽,堆起笑諂媚,「真是大水衝了龍王廟!原來是謝尚書家的女郎,本官這便派人護送姑娘和……」
他遠遠瞄了一眼床上的蕭霽野,眼珠子滴溜轉,「和情郎回京……」
我笑笑,「不急。胡縣令,不知我捐贈給百姓們的物資,如今何在?」
胡廣源掸掸官袍上毫不存在的灰,陰陽怪氣道,「哎呦,姑娘先是和蕭將軍退親,又與謝家子結下婚約,如今竟和奸夫跳崖殉情,怕是也回不去謝府了吧。我奉勸姑娘,手不要伸得太長。」
轉瞬間,他竟做出了如此離譜的揣測。
我緊盯著他的眼睛,「你為何顧左右而言他?」
「胡廣源,你搶奪賑災物資,視人命如草芥,蠹國殃民,簡直喪盡天良!」
「我也奉勸你,立即給百姓發放物資,妥善安置病患,將疫情上報朝廷。否則,朝廷不會放過你,天道更不會饒恕你!」
胡廣源兇相畢露,「你可別敬酒不吃吃罰酒!」
我語氣強硬。
「我並非是跳崖殉情流落至此,而是和蕭將軍出遊時遭了意外。床上的,正是廣威將軍,侯府的蕭三公子,皇後的侄兒,蕭霽野。」
「我的確在兩個男人之間左右逢源。大人憂心我失節,不如先憂心自己的仕途和身家性命,最好祈禱謝府和侯府的人不要找到這裡。」
「大人操勞縣中大小事務,實在不易,一時疏忽也是有的。封村、燒S病患,也是怕疫情擴散的無奈之策,此時亡羊補牢,待官差趕到,恐怕還能少擔些罪責。」
胡廣源沉立著,眼珠子咕嚕咕嚕轉。
我眼神驟然凌厲,抄起桌邊的雞毛掸子,猛地擲在他腳邊,「你最好別想著S我二人滅口,做出墜崖殉情的假象!」
「我既能為了謝家子與蕭霽野退婚,又怎會同蕭霽野殉情?謝家郎君可是刑部最好的刑獄官,我若身S,他必會追查到底!屆時謝府和侯府的人找到這裡,不論我二人是S是活,你縣裡的事兒終究也是紙包不住火!」
胡廣源怒極,帶著官差匆匆離開。
身後傳來極低的笑聲。
「這麼兇啊?」
我摸著汗湿一片的手心,緩緩回頭。
見蕭霽野掙扎出一頭汗,癱在床上起不來,似笑非笑地看著我,不知已經醒來了多久。
蕭霽野輕輕摩挲著手心的羊脂玉墜,低聲喚我,「小寶,是我。」
29
雪還在下,屋裡晦暗寂靜。
成婚前,蕭霽野從不這麼叫我。
他的坦白,令我措手不及。
山洞裡的他的話,他的淚。
像一場支離破碎的夢,破碎成真實。
腦中混沌一片。
為什麼他也會重生?
為什麼要這樣讓我們糾纏?
蕭霽野嗓音又沉又啞,「我很疼,我動不了,你過來,讓我看看你,好不好?」
我像根木頭一般杵在原地。
蕭霽野靜靜望著我,不敢想,他柔情羞澀的小妻子背著人獨自流了多少眼淚,才磨成如今這淡然模樣。
「一睜眼便聽到你的聲音,恍惚間還以為是夢。」
「我見你同那人對峙,勇敢果決。我很驕傲,你能保護自己、獨當一面。可很快,又覺得驚慌,有一瞬,我覺得你好像再不需要我了。」
蕭霽野語氣很輕。
「在謝府,你背對著我躺在床上,眼淚積在山根處,像是一汪小小的湖泊。」
「我總想到那一幕。」
「誰能想到,那是我們最後一面。」
「都是我的錯,是我沒保護好你。如果當初,我沒有與你置氣,如果當初,我靜下心來看看你的信,是不是就不會有那種結局……」
「小寶,別不理我,同我說說話,好不好?」
胸口像是堵著一團湿漉漉的棉花,潮湿著沉重。
眼淚在眼眶裡慢慢凝結成形。
我停頓許久,才開口:「抱歉,是我誤解了你,是我沒有相信你。」
我對蕭霽野,並非沒有一絲信任。
我也難過了好久。
明明不是意氣用事的人,明明能明察秋毫,為什麼就是不肯相信蕭霽野呢?
如果我不跟他吵架。
如果我沒有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。
是不是就不會S?
明明一開始並不太在意他和公主的舊事,甚至慶幸,還好他成過親,否則以他的家世年紀,我們不可能有交集。
後來怎麼會變得善妒易怒,變得越來越不像自己?
明明我是那樣如履薄冰、居安思危的一個人,怎麼成婚後,會把自己最大的優點丟了?
是我太得意忘形了。
是我太依賴蕭霽野,把他當成全世界,一有風吹草動,我就草木皆兵。
是我一寸寸暗自試探蕭霽野的底線,甚至忍不住得寸進尺。
我討厭那樣失控的自己。
我深吸兩口氣,平靜下來。
「朝陽公主說,你告訴他,我右腿大腿根部有一點綠豆大小的斑,斑生在那處,床笫之間也淫賤。這種話,就算我再生氣,也同你講不出口。」
「今生我才知道,原來公主與我曾是舊時相識。」
我費力吞咽下一口虛無,「我不想再回憶那些衝突了。」
「過去是應該被埋葬的,你我都不該優柔寡斷。」
「回去後,你好好養傷。你和我,就到此為止。」
30
「小寶,都是我不好,是我的錯,我都認。」
「上天讓我們重逢,不是讓我來跟你說再見。」
蕭霽野面色晦暗。
「我們該深入溝通我們的分歧,我會跟過去做錯事的我劃清界限,我們該重新開始。」
我冷聲拒絕,「謝謝你曾經為我做的一切,但我不再需要你了。」
蕭霽野僵成一座石像。
「那我怎麼辦?我算什麼?我們的過去算什麼?」
「我總聽見你喚我的名字,在我耳邊輕聲說話。你說不許我不換衣服往你床上坐。你說我要是再帶著傷回家,就跟虎子睡一窩。你說,虎子又嚼爛了你精心養的蘭花,要我去兇它,假裝揍他。」
「我一抬頭就能看見你,有時候你對著鏡子梳妝,有時倚在貴妃椅上看賬本,有時又在榻上給我繡香囊,有時揉著虎子的臉,逗它玩沒個夠。」
「可我一睜眼,你就不見了。」
「你知道那種好像什麼都不缺,又好像什麼都沒有的感覺嗎?」
「你知道一個人看晚霞是什麼滋味嗎?那麼空曠的原野上,隻我一個人,天色暗下去,最後一抹煙霞也消失得無影無蹤。你知道一切落幕,歸於沉寂的那一刻,有多麼讓人絕望嗎?」
「你知道一夜夜睜著眼從天黑到天亮的滋味嗎?你知道——」
心髒傳來灼燒般的刺痛,我冷冰冰打斷他。
「那都是假的,現在才是真的。」
「你隻是一枕黃粱中的前夫,一個不相幹的陌路人。」
「前……前夫?」蕭霽野喃喃重復,「前夫.......」
「什麼狗屁前夫!」
蕭霽野猛地攥拳砸在床上,眼中猩紅一片,「我們不曾和離,我沒有籤下和離書,你本就該是我的妻子!」
「我們家首飾鋪開張那日,是你十八歲的生辰,你很高興。你將紅綢掛在我的脖子上,你說那是你最幸福的一天,你說謝謝我的包容,謝謝我為你做的一切,你說成親近兩載,你嫁給我很幸福。那是你第一回說愛我!我等了好久,終於等來你說愛我!我們的孩子,是那晚有的。我們拜過堂成過親,你是我的妻子,我們有一個孩子!你才剛剛愛上我,我們有一個孩子。」
一股怒意竄上腦,身體止不住發顫。
「我慶幸那不是真的,我慶幸我和孩子都S了,否則要和惡心的你糾纏一輩子!」
「拜過堂又如何?」
「你和公主拜過兩次!」
「我還期望你為我做一個衣冠冢,別叫我做孤魂野鬼,你卻忙著和公主洞房!」
「你說,我的鬼魂在,你們的房事更刺激。你們同床共枕,臉貼著臉,說不盡纏綿情話。你給她唱小曲兒,你的聲音好像把她全身摸了個遍。我還屍骨未寒啊,蕭霽野。」
蕭霽野臉色驟然蒼白。
惶然急切。
每一個字都在顫抖。
「那不是真的。當時我將京城都翻了遍,怎麼都找不到你,哪一處都尋不見你的影子,就連虎子都聞不到你的氣息,我實在沒有辦法,我實在找不到你,我不是——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