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語氣驟然狠厲,對著蕭霽野癲狂道,「你家世顯赫,她也貴為公主,你們明明那樣般配。她到底有哪一點不好,你為什麼就是不要她?」
蕭霽野緊咬牙關,目光凌厲如刀,「你到底要怎麼樣才肯放升煙下來?」
公主看著謝楓眠胸口被血泅湿的衣襟,不自覺軟了語氣,「謝楓眠,你別像條搖尾乞憐的狗一樣行嗎?你別再鬧了。你不是想去梅嶺賞梅嗎?我們回去吧,我不想S。」
我不知道謝楓眠究竟要做什麼。
隻能拼命捕捉著他話中信息,顫聲安撫他,想讓他先平靜,「你沒發現嗎?蕭霽野的身形與你很像,或許,蕭霽野才是你的替身,公主心裡是有你的。」
公主氣得直冒煙,「你個賤人胡說什麼!我沒有!」
謝楓眠愣住,突然發狂,猛地砍斷我那端的繩索。
我發出一聲急促驚呼,猝然從樹幹上往下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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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一瞬,厚重的溫暖像藤蔓一樣將我包裹。
「不怕」二字被很快被疾風吞沒。
蕭霽野緊摟著我。
墜落深淵。
25
再醒來,人在一個昏暗的山洞裡。
蕭霽野雙目緊閉,靠在洞壁上,額上冷汗密布,臉上好幾處擦破了皮,痛苦難當的呻吟不時從蒼白無血的唇中溢出來。
我脫掉他的靴子,腳腕處腫脹一片,裡頭有淤血。
我又握住他的腳腕,試圖伸直他的腿,將腳尖衝著天。
他的腿本能地縮著,額上冷汗更密了些。
大約是骨折。
我走出山洞,在雪地中行走觀察。
懸崖下是被雪覆蓋的樹林,密密麻麻,四野一片雪白,寂靜得可怕,隻剩下鵝毛大雪簌簌飄落的聲音。
我又返回山洞,輕輕晃動蕭霽野的手臂,「蕭霽野,你醒醒。」
他的臉色又青又白,額頭青筋跳動,喉嚨裡斷斷續續吐出些模糊的音節,就是不肯醒來。
我小心翼翼湊近,在他耳畔低聲道,「我會回來救你的。」
我摸遍全身,伸手去解從小戴在頸間的羊脂玉墜,想將此留作信物。
蕭霽野的眼睛動了一下,接著頭也動了一下,艱難地睜開眼。
他靜靜望著我,就隻是一動不動地看,眼皮疲倦地合上又強撐著睜開,眼睫輕輕顫動,以為是臨S前的幻覺。
沒有人知道,這樣的場景,他想過多少回,偷偷期盼過多少日夜。
她S後的一年三個月零兩天。
終於肯到他的夢裡來。
我將玉墜放在蕭霽野掌心,驀地被睜著眼睛的他嚇了一跳。
尷尬又窘迫。
「蕭霽野,多謝你救我。你等著,我一定會來救你。」
「不要走。」
他突然伸手,捧住我的臉。
聲音虛弱,委屈得無以復加,淚水從眼眶裡瘋狂湧出來。
「小寶,怎麼不叫我三郎了?」
我愣住。
蕭霽野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。
「為什麼穿著成婚前的舊衣,我給你買的裙子你都不願意再穿了?」
他高大的身軀如蝦一般弓著,嗚咽不止,「孩子不是我的,你為什麼就是不肯信?」
「你為什麼,一次都不肯到我的夢裡來?」
他啞著嗓子哭,像個犯了錯的孩子,反反復復訴說著愧疚悔恨。
「我錯了。」
「我不該與你置氣。」
「我給你報仇了,別恨我,好不好?」
「從始至終,我隻有你一個女人,那孩子不是我的,不是,真的不是……」
仿佛無形中有一根鋼針,一點一點刺穿心髒,我整個人陷在半痴半呆的窒息中,徹底無法呼吸。
前世今生的界限漸漸模糊。
我恍恍惚惚落下淚,「是我誤解了你。」
兩行淚倏然從蕭霽野臉上滑落。
「這要是一場醒不來的夢,該有多好。」
「我還想再看看你,可是,我要S了。」
「黃泉之下,你會等我嗎?」
我說不出話來。
「小寶,你原諒我好不好?」
我不吭聲。
「小寶,你說話,為什麼不開口?」
久久等不到應答,蕭霽野眼皮漸漸沉重,眼皮無力地翕動。
那些曾經在腦中走馬燈一般閃過。
第一次遇見。
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。
第一次親吻。
第二次拜堂成親,卻是第一次感到婚姻的幸福。原來娶到自己心儀的姑娘,比打了勝仗還快意。
第一次和娘子在湖畔柳堤下乘涼,小攤上有賣栀子雪酥山,她很喜歡,吃了兩碗。
第一次哄著娘子吃炸金蟬,媳婦兒惡心吐了,小臉皺得扭曲,卻說不出的可愛。
第一次教娘子射箭,她學得很快,不愧是他的媳婦兒。
第一次跟娘子去打獵,娘子竟在雪地裡發現了白鼬,和娘子一樣雪白、可愛。
第一次南下巡鹽,離開家近兩個月,想著在家抱一會兒娘子都難,次次辦差歸家,娘子都抱著他睡,肯定想他想極了。虎子要是能開口說話就好了。娘子十八了,不那麼瘦了,也長高了。回去後,要個孩子吧,也能日日陪著她。
一切戛然而止。
妻子S了。
生前似已有孕。
回憶那樣短暫,如白駒過隙。
他S前還萬般不甘,淚流滿襟。
下輩子,還想要遇見。
蕭霽野撫在我臉上的雙手無聲垂落,沒了聲息。
穿過長長的密林,四野一片白茫茫。
我在雪野裡拼命狂奔,雙腳凍僵,沒了知覺。
風大雪厚,不知道摔了多少跟頭。
我不敢停下來。
蕭霽野的命在我肩上了。
瀕臨昏厥前,雪野裡忽然出現一個身著粗麻布衣、背著竹筐的老人。
我忍不住嚎啕大哭。
「老神仙……求你救救我家郎君……」
26
此地是京郊蘭平縣的薛家村。
我被上山採藥的薛老伯所救。
蕭霽野也被幾個村民抬了回來。
他們為蕭霽野清理身上創口,用夾板固定四肢,煎好藥灌下去。
之後,薛老伯和四五位村民突然「撲通」朝我跪下。
「菩薩娘娘,求求您,救救我們薛家村的百姓吧。」
我凍得頭暈眼花,不知此話何意。
有位皮膚黝黑的壯碩男子走出屋,從門上扣下來一張像,一面看著我,一面看像,粗聲粗氣道。
「前些天,京中有善人娘子散下炭火、糧等一應過冬物什,我們雖未能親眼得見,但有人畫下了您的像。」
薛老伯嶙峋的臉上溝壑顫動,渾濁的眼睛中滲出淚,用嘶啞的聲音說,「可沒過幾日,那些物資悉數被官差搶走了。」
在村民的講述下,我弄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。
今年本就是歉年,秋收不好,又遭了雪災。
官府豪強串通一氣,不僅不給村民貸糧,反倒搶走我曾散給百姓們的賑災物資,逼得百姓賤賣田地活命,他們好趁機兼並土地。
歉年一畝田也可換四五十石谷。
如今一畝田隻能換得七八石谷。
百姓寧願餓S,也不願失去操持了一輩子的土地。
樹皮、老鼠、冬眠的蛇、山洞裡的蝙蝠都成了他們的盤中餐。
然後是瘟疫。
縣令非但隱瞞瘟疫情況不報,還趁機封村不許人通風報信,甚至將幾十名發熱患者活活燒S。
村中一旦有人身上長紅斑發熱,就會被官差抓走,活活捱一陣,然後被燒S。
薛老伯多通些醫理,冒著風雪上山採藥,也是想為村裡的百姓換回些生機。
好似一道又一道驚雷炸下。
我又驚又疑,「天子腳下,一介縣令,怎敢如此草菅人命?」
黑臉壯漢細若蚊蠅道,「縣令胡廣源,『胡』是太子外祖父胡國丈的胡,也是胡貴妃的胡……」
前世蕭霽野所在的京郊大營產生瘟疫,蕭霽野染上。
說是因為雪災,將士們飲的水不幹淨。
如今看來,疫情的源頭並不在軍營。
前世京郊蘭平、漁陽兩縣,民凍餓而S者,日以百數。
「凍餓而S」,也另有隱情。
薛老伯跪地不住朝我磕頭,「如今的薛家村,女郎能進,怕也難出了。老頭子見女郎和郎君皆氣度不凡,不似凡人,鬥膽求女郎做主。」
我沉吟許久,「這些話可屬實?你們如何擔保?」
「我們敢以性命擔保!」
「好」,我下定了決心,「但我也不能隻聽信你們的一面之詞。」
「我要村中百姓賣地時立下的契書,有多少要多少,都盡可能尋來與我看,隱秘些,切勿驚動旁人。」
「我會根據你們的說辭寫下供詞,你們每個人都要按手印。」
「現在,薛老伯先帶我到村子裡了解一下情況。」
我在薛家村走了一遭,再不懷疑。
上天賜我重生之機,又讓我來到這裡。
或許冥冥之中,自有用意。
武書有言,兵貴神速,不尚巧遲。速則趁機,遲則生變。
我從蕭霽野身上摸出一枚令牌。夜半時,連同準備好的契書、供詞交到黑臉壯漢手上,「你拿著這些東西到京郊大營找一個叫裴懷光的將軍。你先說你是瑤光縣主的馬夫,你們縣主有話要對裴將軍說。待他單獨接見你時,你再將令牌和契書、供詞交給他,將真相據實以告,請他帶些人馬速來相助,並將供詞交到我阿父手裡,上報朝廷。」
如此,隻用冒一次險出村。
27
我趴在蕭霽野床邊,頭昏腦脹,迷迷糊糊做起夢。
前世我和蕭霽野成婚不久,某日蕭霽野晨起去京郊大營巡營,一連十日都不回家。
後來蕭老夫人實在瞞不住了,給我一疊田產鋪面的地契。
還有蕭霽野親手寫下的和離書。
「老三媳婦,軍營裡發了瘟病,事關國家安定,朝廷才會隱而不發,老三他,他……染了瘟病。這是老三的意思。疫情兇猛,若他遭了不測,你年紀尚小,總不耽誤再嫁。」
我一聲不響收了和離書,背上包袱離開。
我闖到京郊大營裡,一巴掌扇醒了奄奄一息的蕭霽野,紅著眼眶將和離書撕了幹淨。
他方醒來,猛地見到我兇悍潑辣的一面,人都愣住了。
回過神後他發怒,恨甲士放我進了疫病屋。
他軟硬兼施,又哄騙又恐嚇,勸我離開。
我不應。
我不怕S。
我怕喪良心。
我聲名狼藉時,他不曾放棄過我,我也斷然不會放棄他。
我固執地留在軍營裡,給患病的將士們熬藥、喂藥,任阿父、阿兄來勸,我也不肯離開。
好在軍營裡發生疫病,朝廷極是警惕重視。
疫情除得很快,傷亡也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