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那些好的、壞的,都不過是我漫長人生中微不足道的一頁,我已經翻篇了。」
「阿兄也不必,為我的過去,耿耿於懷。」
「我先回去了,阿兄也早些歇息,莫要勞神。」
轉過身,卻忍不住落淚。
兄長知道,有什麼難堪呢?
為什麼會哭呢?
20
入了冬,天氣漸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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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照舊奔走在鋪子之間。
我擔心公主暗害我,但我不可能因她,一輩子不出門。
我準備了一輛花枝招展的馬車,四角墜著鈴鐺。
平日隻在白日去鋪子裡,然後早早歸家,每次出門還帶著好幾名護院。
蕭府的那兩個人還是趕不走,我索性不再理會。
我和阿兄準備合伙開首飾鋪。
需要考慮的事情很多:店鋪選址、裝潢、玉石金銀來料供應、碾玉匠人和簪娘……
沒個一年半載的考察,店鋪輕易開不起來。
好在我前世也開了一家首飾鋪。
不出四個月,應該可行。
天越來越冷,京城的棉被、炭火價格翻了番。
想起皇城根下的乞丐,不知能否平安過冬。
又購置了一批棉衣、米糧,雪天好在城外布施。
再次見到蕭霽野,是在初雪降下的那天。
初雪至,京中人多在城北的青雲臺祭天祈福,祈求風調雨順、五谷豐登、平安康健。
晚間阿父下班歸家,吩咐家僮溫上熱酒,帶上小桌火爐,帶我和阿母去了青雲臺。
鵝毛般的大雪紛紛落下。
祈福者成群結隊,嘴邊哈出陣陣熱氣,歡聲笑語一片。
手中提著的燈籠,如點點星火般四散。
尚且無人知曉,象徵豐收的瑞雪,會在不久後成為災難。
「陛下口諭,雪大天寒,小心祈福,勿要擁擠,祭天後速速歸家,切勿久留使風寒侵體。」
喧鬧的人群突然讓出一條道。
披甲護衛們隊列整齊分散,所過之處,鐵甲錚錚作響。
一位身材高挑颀長的男子走了出來。
墨氅,黑傘,拾階而上。
面容雖隱在傘下,卻看不真切。
卻掩不住通身俊逸貴氣。
我忍不住瞪大眼睛望去。
不知是哪家的公子,這般好身條。
那人行至臺階兩側懸著的一盞燈籠下,傘面傾斜。
暗影浮光中,蕭霽野的臉緩緩顯形。
骨相優越,眉眼深邃。
視線交匯那一瞬,心髒驀地一窒,瞬間失去了跳動的力量。
蕭霽野也是一怔,面色漠然,率先移開視線。
21
雪還在飄,青雲臺上某個角落響起婉轉幽嗚的簫聲。
吹的是《鳳求凰》。
玲琅的簫聲響遍了青雲臺的夜空。
餘音嫋嫋,不絕如縷。
君子六藝,禮、樂、射、御、書、數。
世家的公子,這些都不會差。
鮮少有人知。
孱弱如阿兄,也能挽弓射箭。
就像鮮少有人知。
粗野如蕭霽野,也吹得一手好洞簫。
簫聲止息。
面前突然覆上一片濃重暗影。
「謝大人,不知可否討一杯熱酒暖身?」
蕭霽野在阿父擺起的小桌前停下,距我咫尺之近。
阿父神色尷尬,一邊堆起笑寒暄,一邊接過阿母遞來的手帕擦起自己的酒杯,「原來今年是三郎在此處守衛。三郎若不棄,便用老朽的杯子吃一杯酒吧。」
「多謝謝大人。」
他披著黑氅不言不語沉立著,等著阿父給他倒酒,像隻等著水喝的黑烏鴉,毛又厚又多。
時間好像停滯了,每一刻都煎熬。
酒終於倒好。
蕭霽野接過阿父的杯子,仰頭飲盡杯中酒,終於轉身離開。
我松開手心,緊揪成一團的衣角散開,皺皺巴巴一片。
正在此時,謝檀舟披著貂裘,背著一架古琴,款款而至。
「昔年卓文君聽司馬相如為她奏《鳳求凰》時,不曾想到後來她會寫下《白頭吟》與司馬相如訣別。朱弦斷,明鏡缺,朝露晞,芳時歇。既知結局潦草,再聽《鳳求凰》,隻覺嘔啞嘲哳難為聽了。」
我心一顫。
笑著去倒一杯黃酒飲下。
風雪呼嘯,我連身帶心,熱乎得不像話。
阿兄拂袖揮去案上殘雪,放下古琴,奏出一曲應景的《梅花三弄》。
阿父捋起胡須,笑呵呵說,「紅梅又要開了,過幾日得了闲,咱們一家人到梅嶺踏雪尋梅,也不失為一樁意趣。」
我將羔羊毛做的手焐子遞給阿兄,「阿兄冷不冷?莫要受寒。」
蕭霽野腳步一頓,雪落滿肩頭,眼睫被雪花浸染,湿漉漉一片。
原來《鳳求凰》後還有訣別的《白頭吟》。
朱弦斷,明鏡缺,朝露晞,芳時歇。
是他失策。
他高大的脊背微微彎曲,大氅裡藏起的洞簫,頂住肋骨,戳得骨頭生疼。
人間熱鬧快活。
笑聲像煙一樣,絲絲縷縷飄過來。
唯他一人,站在雪中,空落落地失意。
22
我沒想到,我還是會被擄走。
我在家中湖心亭觀雪時,頸後一記凌厲的手刀襲來,我頓時陷入昏迷。
再醒來,人像捆粽子一樣被捆著,眼睛緊緊覆著,口中粗暴塞著一團發硬的布料,腮幫酸脹作痛。
身下顛簸起伏不止。
雪大,路不好走。
我大約是在疾馳的馬車上。
近在咫尺的一道女聲驚叫著,「謝楓眠,祝平安,不是去賞梅嗎?你綁我做什麼?你瘋了不成,你敢綁我,給我解開!停下馬車!」
陰戾的男聲響起,「趙晚吟,你活在蕭霽野愛慕裡的假象裡,究竟什麼時候才能醒?像你這麼骯髒的女人,誰會愛你?你拿肚裡的孩子要挾我,我不S柳升煙,你便要SS咱們的孩子。我替你S了柳升煙,你竟敢SS我嫁給他。你這蛇蠍心腸的毒婦,你真該S!你說的愛我,全是假的!」
「愛你?咱們的孩子?你做什麼春秋大夢?別以為上了我的床,我就會給你生孩子。祝平安,你就算變成了謝楓眠,也依舊改變不了你娘是娼妓的事實,你娘骯髒下賤,你也賤!快把馬車停下!」
我猛地打了個寒戰。
謝楓眠和朝陽公主?
他們是怎麼會攪和在一起的?
謝楓眠是已逝的謝家大老爺同一花魁私奔所生。
後來謝大老爺過不了清貧的日子,拋棄了花魁,獨身回了京。
沒幾年就病逝了。
謝楓眠與我是同年進的謝府,就比我早一兩個月。
他長我九歲,進謝府時有十四歲,讀書已經太晚,阿父便託了關系送他去軍營中謀生歷練……
他為人極冷厲,我與他,隻有相見時忐忑地喚一句「阿兄」的緣分。
心跳驟然停止。
S我的人,是他?
23
雪細細碎碎地飄,謝楓眠將我和朝陽公主吊在懸崖邊的姻緣樹上。
我像風中殘葉一般,簌簌發抖。
身側是昏迷不醒的公主。
身下是看不到底的雪白深淵,我兩眼發黑,渾身癱軟。
「阿兄,我同你無冤無仇,求你看在我們同為阿父養育的份上放過我。」
「放過你?」謝楓眠忍不住呵呵發笑,雙目漸漸赤紅,「謝檀舟設計誘S我時,可沒有絲毫心慈手軟。他將我扔在亂葬崗的時候,可有想過放過我?」
耳畔嗡嗡作響。
難道阿兄根據我所描述,查出了S我的人是謝楓眠?
可謝楓眠是阿兄的親堂兄。
謝楓眠收起唇角的冷冰冰笑意,「我從來沒想要S你,是她拿我的孩子要挾我!」
我陷在震驚的空白中,低聲呢喃,「孩子,是你的?」
謝楓眠眸底猩紅,潺潺落下眼淚,「她說她愛我,她說隻要我S了你,她便與我好好過日子。我信了,可SS你沒幾日後,我就被太子的暗衛S害,她騙我!」
謝楓眠從來都沉默寡言。
如今卻像打開了話匣子一般,迫切想傾訴。
「她十歲那年,被人牙子拐走賣到姑蘇。她生得漂亮,人很兇,說自己是公主,鬧著要S了所有人。老鸨笑呵呵哄著她,說她是花樓裡最尊貴的公主,一心要把她培養成未來的頭牌。」
「老鸨是我和我娘的救命恩人,我娘S後,我就在花樓裡做打手謀生,我雖年紀小,卻從不手軟。每一次她逃跑,都是我去抓她回來。老鸨千方百計地調教她,後來漸漸地,她不再說自己是公主了。十三歲那年,她脫光了衣服勾引我,我沒有答應。」
「再後來你爹爹到姑蘇就任,人人贊他正直清廉、賢良方正。我帶著待在樓裡多年得來的證據求上門,求你爹救救她。你爹真有本事,果真抄了那家花樓,散了拐來的娼妓。她被你爹帶回京城,暫且安置在你家蘭平縣甜水巷的那處宅子裡。」
「你那時都六歲了!她那樣漂亮,又那樣蛇蠍心腸,你怎麼會將她忘得一幹二淨?你S,全賴你蠢!」
令人驚駭的真相襲來,接二連三,炸得人體無完膚。
爹爹去世前,曾將一位不知名姓的姐姐帶回家,同我和照顧我的老婆婆作伴。
後來那姐姐在我家住了不足一月,便跑得無影無蹤。
謝楓眠陰鸷的聲音傳來,「你還不明白嗎?」
「她嫉妒你得到了蕭霽野的喜歡,更暗恨卑賤的你知曉她的不堪過往,生怕有朝一日你會想起!」
真相揭開,無比荒謬可笑。
我爹爹救了她,她卻要SS我。
正在此時,朝陽公主被聲音吵醒,嚇得尖叫不止。
「啊——謝楓眠,你瘋了,你放我下來!」
「咻——」
一道流光襲來,白羽箭「撲哧」釘進謝楓眠的心口。
謝楓眠不可置信地看著胸口的箭,像一張皮一樣滑下去。
伴隨著一聲急切的馬兒嘶鳴,蕭霽野手持弓箭,翻身下馬,朝懸崖這邊跑過來。
24
謝楓眠苟延殘喘著,回光返照一般,猛地撐起身體站起來,舉著大刀放在綁著我的繩索上。
面容猙獰,眼神兇狠,如同一隻被逼入絕境的瘋狗。
「蕭霽野,你再敢朝我射箭,我這就S了柳升煙。」
蕭霽野眉頭緊蹙,扔了弓箭。
一點一點,靠近。
「你別衝動,你要什麼?我什麼條件都答應你。」
「她們兩個,你隻能救一個,你說,你選誰!你說!」
朝陽公主撲騰著破口大罵,「謝楓眠,你這個瘋子,你指望他救我?你誠心要我的命是不是?你做出這些蠢事兒是為什麼呀?你得了失心瘋了?你放我下來,有什麼話回去說!」
謝楓眠哭得如喪家之犬一般,沙啞的聲音帶著幾分病態的痴狂,「回不去了!你騙了我,全是假的,全都是假的!蕭霽野,說,你選誰!」
蕭霽野眉間積滿陰沉,「把升煙放下來!」
謝楓眠咯咯笑起來,「趙晚吟,你就是個笑話,除了我,還有誰會愛你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