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不卑不亢道:「民女出生那年,州中大旱,糧食顆粒無收。百姓之家,瓮無隔宿之米,廚前無半星煙火,『升煙』是先父憂心國民的期盼。」
「混賬,公主許你開口了嗎?」
那女使一巴掌扇散我的發髻。
「你退婚便罷,竟敢拿公主做筏子,無端牽扯攀咬!」
臉上火辣辣地疼,耳際嗡鳴不止。
前世她害我,根本是愛慘了蕭霽野。
卻裝得毫不在意。
我想起前世她說的那番話,原封不動地還回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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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去歲,我和蕭將軍在藕花深處相識。那日公主新納了一位面首,蕭將軍才會獨自惆悵。」
「春獵上,蕭將軍將魁首彩頭贈予我。蕭將軍懶散桀骜,又自詡年長,一向不屑與年輕小輩相爭。是因為公主在,他才賣力。」
又慢慢添上一句。
「若非公主拿成屋的面首刺激他,他何至於找上我?」
公主的目光像是淬了毒,「你當本宮眼盲心瞎?把本宮當傻子耍弄不成?你二人糾纏便是,竟敢這般作踐本宮?雙喜,給我打!」
那女使了令,作勢撸起袖子,伸出巴掌,氣勢洶洶逼近。
我不再跪她,站起身,據理力爭,「依照我朝律例,即便殿下貴為公主,也無權隨意責打我。殿下可以向我發泄私憤,我也可以擊鼓鳴冤,狀告殿下欺壓百姓。」
「哐——」
雅間的門被大力踹開。
蕭霽野的兄長蕭霂川猛地抽刀捅進女使的發髻。
再抽刀。
女使披頭散發,幾縷青絲墜地。
朝陽公主騰地站起身,滿臉陰鸷,「蕭大哥,你這是何意?」
「當年殿下和霆雲做出那等醜事,三郎顧及你二人顏面,隱而不發多年,已是仁至義盡。三郎已上疏告知陛下當年你二人和離實情,並將奏疏廣發於御史臺。往後柳姑娘若有傷處,我們蕭家怕是要疑心殿下。」
16
這幾日,一直有兩位穿著布衣、身材孔武的人跟著我。
是蕭霽野的人。
甩也甩不掉。
所以蕭霽野的兄長才來得這樣快。
蕭霂川說,蕭霽野在外散播謠言,老侯爺怒中打了他三十棍。
他請我到侯府前去探望。
我拒絕,順便說,「鋪子對面茶樓裡,有兩位蕭府的人,煩請世子一並帶回去。」
明晃晃的大刀猝不及防橫在我頸間。
「想不到姑娘小小年紀,竟有這般剛硬如鐵的心性!」
蕭霂川將我帶進侯府,一路拽到蕭霽野屋裡。
一道紗制屏風後。
蕭霽野赤裸上身趴在床上,脊背下血肉模糊,紅紅一團,血水蜿蜒染湿床單。
床下數團滲血的舊紗布四散。
太醫將藥粉灑在他身上,他的身軀本能地顫抖著,偶爾拱起一道橋,猙獰的青筋從耳畔蔓延到脖頸兒。
太醫剛一提起藥箱離開,蕭霂川登時將搡進去,「啪」一聲關門。
蕭霽野似是疼得昏過去,雙目緊閉,額上還盈著一層細汗。
他總是帶一身傷回家。
馴服野馬時能受傷,演武場跟人切磋能受傷,去剿匪也受傷,甚至有時身上多出幾塊淤青,自己都不知是怎麼來的。
我給他上過許多回藥。
我知道。
他裝昏迷。
我走上前,猝不及防將手摁在他背上,手心向下發力。
蕭霽野仰頸呻吟,像小魚一樣撲騰著翻兩下肚皮,身子輕輕震顫。
紗布上重新滲出血。
「升煙,我疼。」
蕭霽野睜開眼,強撐著上半身坐起來,動作間激起一層細汗。
他尚沉在清晰的疼痛中,疼得微眯眼睛。
「往事牽扯到蕭霆雲,怕你覺得我們家汙糟,又怕髒了你的耳,實在難以啟齒,本來沒想告訴你。」
「如果我早些告訴你,咱們早已成親。」
蕭霽野嗓音又澀又啞,「我不曾有過女人。你介懷的那些,都不存在。」
「等我傷好了,我再去謝府送聘,我們成親。」
見我不應答,他終於覺出些不對勁。
「怎麼不說話,還在生我的氣?」
長久的寧靜後,我聽見自己的聲音。
「我不會再嫁給你了。」
蕭霽野氣息暴亂,掙扎間撕扯到傷口,面目猙獰一團,額上青筋蹦跳,「你說什麼?」
17
我三言兩語講完了前生。
「我被賊人擄走棒S……我屍骨未寒之際,你卻與公主破鏡重圓,再結連理。」
「這便是我們的結局。」
蕭霽野滿臉愕然,「你在說什麼?」
「蕭霽野,我不會再回頭了。」
蕭霽野瞳孔驟縮,短促而痙攣地呼了口氣。
「這不可能,這隻是夢。」
「不可能!」
「是夢?」
一股火氣蹿上來,我在他身前站定,戳在他胸口處的紗布,「你這裡有一顆痣。」
他身子一抖。
我指尖向下,停至臍下兩寸,「這裡也有。」
他火氣騰騰,按捺不住。
我猛地按在他膝上兩寸,「這裡曾中過箭,有一道疤痕,對不對?」
「我因你而S,你憑什麼敢這樣強求?」
我險些扶不住顫抖的嗓音。
「我本該有很好的一生,因為你,悉數葬送了。」
「要不是你,我和公主本不會有交集。比起她,我更恨你,你就是S了都難解我心頭之恨。」
「如今我能重新開始,你為什麼還要一個勁兒往我眼前湊?一遍遍要我回憶前世不堪。你為什麼這樣討人厭?」
「如果你還有良心,請你高抬貴手,不要再糾纏。」
說罷,我轉身離開。
「升煙。」
「升煙。」
「升煙。」
一聲比一聲沉重。
身後傳來「咚」的一聲響動。
蕭霽野從床上摔下來。
煩人的喊叫聲止息。
門開了。
亂糟糟一片。
有人從門外跑進來,驚呼忙亂。
我無聲揪緊指尖,沒有回頭。
如果真是這樣,為什麼前世不告訴我呢?
為什麼不早說?
這算什麼難以啟齒?
算了。
即便有誤會。
面前這個人,也不是與我產生羈絆的那個了。
18
有此一遭,我擔心公主會再對我下手。
前世我不曾見過她,她尚且能讓人綁走我,壞我名節。
今世……
晚間散步時,我叩響了阿兄書房的門。
謝檀舟正俯身在案上作簪圖,青絲散落,鋪陳在繪就的畫卷上,更顯清雅。
我一時呆住。
燈下觀美人,果真似玉生煙。
前世,他也曾伏在這張案上,親自設計好看的簪子、裙衫送給謝家小妹芷寧和我。
我曾想合伙與他開一間首飾鋪,卻被他以「墨香銅臭」、「官不與民爭利」為由拒絕。
今生他卻主動應承下來。
謝檀舟停下筆,抬起眼皮,長長鴉睫在眼皮下投落一片陰影,「這麼晚了,怎麼還不睡?」
「阿兄,我想請你幫我找一個人。」
我靜靜站著,「前世害我之人或是公主的侍衛,那人身長近八尺,體型與蕭霽野相似,不似暗衛身形勁瘦飄逸,觀其走姿倒像是行伍出身。他足長約七寸九,足寬三寸,步幅一尺六,手指根部、拇指、無名指中部有繭,許是操練某種兵器所留。他右手虎口處還有一粒黑痣。」
「前世我婚前被人擄走,眾人都以為是阿父的政敵所為,以為他們不敢擄走謝府親生血脈,所以擄走我,好嚇唬威懾阿父一番,讓他不在朝堂上再提新政。其實那次,也是這個人下的手。」
「公主兩次找這個人下手,必然有所計量,我想知道他的身份,也好有所防備。」
好似晴天霹靂降下,謝檀舟像半截木頭似的杵在那,臉色慘白如紙。
半晌,他啞聲問:「為什麼騙我是意外?你一直,都記得兇手特徵?」
我抿唇不語。
謝檀舟聲音縹緲不可聞:「我該怎麼做,才能讓你對我敞開心扉,信任我、依靠我?」
我低聲解釋:「阿兄,我不是故意要瞞著你,我,我不想惹麻煩,本以為不會與他們有瓜葛。」
「我不怕麻煩,我既是你兄長,自會護著你,你對我不可以藏著,以後有什麼事情都要告訴我。」
心中忽然湧出一種渴望。
阿兄要是我親兄,該有多好。
「謝謝阿兄。」我輕輕啟唇,「那,我走了。」
謝檀舟叫住我:「煙兒,你為什麼從不問前世?」
「你有什麼不敢問?」
19
謝檀舟聲音有條不紊傳來,「你失蹤後,他不曾籤下和離書,反倒娶了公主,二人再續前緣。失而復得,他對公主寵愛尤甚。一年後太子逼宮,公主和那新生嬰孩S在宮變中。他又回北地戍邊,一個風雪夜,敵軍趁夜偷營,他S了。」
腳步像被什麼攫住,怔怔釘在地上。
謝檀舟望著我的眼睛,「沒有誰離了誰不能活。他負了你,不要再為過去遺憾了。」
「我沒有。」
謝檀舟望著我,「他懂得對自己的妻子好,他是一位體貼的丈夫,可他對每一任妻子都很好。」
「他和公主的舊事情傳得沸沸揚揚,縱使他現下或許發自真心,終究是衣不如新,人不如故。男子薄情,他負了你。」
「他和別人有一個孩子!」
「當時,你也有了身孕,是不是?」
每一個字都像在我心尖上一寸寸凌遲,將我撕扯得淋漓破碎。
我的情緒並不起伏,聲音也如往常一般平穩柔和,「阿兄,都過去了。」
羞於啟齒的過去赤裸裸攤開。
我突然意識到……
過去一切,在阿兄面前根本無所遁形。
他知道我和蕭霽野的一切。
他知道,我曾經是如何珍視蕭霽野的,用盡了我的全部真心。
前世他告訴我侯府齊大非偶,恐不可攀,我沒能聽話,後來落得那樣的結局。
他該如何想我?如何看我?
我平靜地揭開已結成薄痂的傷口,好像已經感受不到絲毫疼痛。
我輕聲說,「上天給我什麼,我就接受什麼。是,他負了我,我那時的確有了身孕。所以,阿兄不必擔心我會回頭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