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竟還敢離家出走?」
謝父勃然大怒,高舉起戒尺打我數下,狠狠將戒尺擲在地上,「將她關進祠堂裡,誰也不許給她飯吃,餓S算了!」
堂中森冷陰暗,夜半時,初秋寒涼滲入骨髓。
我蜷縮在蒲團上,迷糊著入夢時,有溫暖的厚重裹上身體。
本該在刑部衙門辦案的病弱兄長端著一盞油燈,正將貂裘往我身上蓋。
暖黃的燭光裡,他比阿母還柔軟。
曾有道士給兄長批命,說他身子孱弱,活不過二十。
前世他染了好重的風寒,性命垂危。
Advertisement
府上甚至忙於為他準備棺材壽衣。
我到廟裡為他祈福。
不想一去,天人永隔。
我仰頭怔怔地看著眼前來人。
他的發一半松松地結成個髻,挽在腦後,另一半則柔順地散落,俯身時幾縷發絲拂落在我臉頰。
「阿兄,我不冷。」
謝檀舟傾身按住我著急去剝貂裘的手,「是我太熱了。」
「別怕,父親已差人送還聘禮,往後,再不與蕭霽野相幹。」
「阿父怎會輕易答應……」
謝檀舟蹲下來,狹長的鳳眼中水光盈動,「這一次,你要好好活著。」
我猛地從暖乎乎還帶著阿兄體溫的裘衣中抬頭。
「阿兄,你是不是也——」
他的掌心輕輕捂住了我的嘴唇。
「煙兒,我很想你。」
時間忽然靜止。
晦暗的祠堂裡,祖宗牌位俱在,一向端方清潤的阿兄,突然將我拽進懷裡,牢牢抱住,力度大得像是要將我揉進骨血裡。
他恐天命不永,誤她終身,不得已背著她上花轎,將她拱手讓人。
她本該是他的妻子,這一世,他絕不會放手。
6
謝父謊稱,我與阿兄幼時便有親事,隻因阿兄身子孱弱,他一時糊塗才應了蕭家求親。
謝父和我爹本是同榜進士,太和十年,兩人一同在江南推行新政。
新政激發民變,我爹將謝父打暈,藏在官衙棺材中,自己S在暴亂中。
謝父收養我,還被傳為一樁美談。
因此,眾人信了謝父的說辭。
本是權宜之計,府上風言風語卻傳得不太好聽。
我無暇顧及。
我忙著盤查名下鋪子賬目,希望趕緊籌集現銀去換棉被、服飾、糧食、炭火。
我記得前世此年,京中大雪,持續近兩月方止。
河流結冰,牛馬凍S,薪食俱盡。
京郊的蘭平、漁陽兩縣,民凍餓而S者,日以百數。
天災將至,略盡些綿薄之力,願京郊的百姓能平安度過這個寒冬。
正在案前看賬本時,謝家三房夫人和四房夫人衝進我院子。
謝三夫人叉著腰,氣勢洶洶,「若不是借著我們謝家的勢兒,你能攀上侯府高枝兒?侯府是什麼人家,你說不嫁便不嫁。你自己作S,也要拉上我們謝府當墊背的?」
謝四夫人拿帕子掩著鼻。
「一介孤女,蒙謝家恩養,卻不知檢點,罔顧人倫,勾搭養兄,竟敢在兩個男人間左右逢源!」
我性子溫軟,不願意起衝突,婉言請長輩進屋飲茶。
女使們湧上去相勸。
謝三夫人一把推搡開上前安撫的女使,連嚷帶罵,「果真是會咬人的狗不叫,日日做出一副恭順乖巧的啞巴模樣,背地裡不知道什麼時候勾搭上舟哥兒的?四弟妹你可防好了,你家小子可隻比她小兩歲,素來還覺得她溫柔可親呢!」
謝四夫人滿眼嫌惡,「我謝家書香禮儀之家,怎麼養出你這個敗壞人倫傷風俗的豬狗!」
謝三夫人的女婿在蕭霽野手下做武官。
謝四夫人的小兒子在蕭霽野大嫂家中讀私塾。
親事不成,她們心底難免有怨氣。
阿兄的聲音自背後傳來:
「事已至此,即便三嬸、四嬸再怨憤,也無濟於事。」
謝檀舟衣衫飄搖,疾步而至。
以一種保護者的姿態護在我身前:「若自強力勁,不必依附旁人;若力不能,而隻知攀炎附勢,終不能有所成。三嬸、四嬸好自為之。」
7
謝檀舟站在院中老槐樹下,眉宇間積年氤氲的病氣雲霧般散去,隻剩下溫和。
「貿然退婚,陛下、皇後那裡勢必無法周全。隻能出此下策,暫且轉圜。」
「一年半載後,自無人再關心你的婚嫁。」
「三嬸、四嬸素來愛搬弄是非,她們的話,不要往心裡去。」
我點點頭,眉舒目展,「阿兄放心,我不會在意。」
前世,比這更不堪的話我也聽過許多。
無關緊要的評判和注解,也不值得我在意。
謝檀舟知道我在預先籌集賑災物資,叫我到書房,取出一匣銀票交給我。
「銀票你收著,算是我為京郊百姓盡一份心意。」
說罷,又解下腰間的一串鑰匙遞過來。
「這是刑部衙門附近紫英巷那處宅院的鑰匙,你可將它用作庫房,好囤積物資。」
阿兄公務繁忙,為行事便宜,夜裡總宿在那宅子,不常歸家。
我婉拒道,「恐擾了阿兄清靜,我另賃一間瓦舍安置便是。」
謝檀舟執意將鑰匙交到我手上,「那處宅子離衙門不遠,雞鳴狗盜之輩不敢造次,此次所囤物資甚巨,如此更穩妥。近來差事清闲,往後,我都會住在家裡。」
我柔聲笑起來,「真的嗎?那阿母肯定高興。」
我起身告退,行至門檻時,阿兄突然喚住我。
清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。
「前塵已矣,隻是黃粱一夢,都忘了吧,別再同蕭霽野攪和在一起。」
我身子一僵,緩緩轉身。
「不管是錦衣繡袄、翠羽寶冠,還是寶石黃金、玉宇瓊樓,這些蕭霽野曾給過你的,我也能給你。」
「雙親和我自會疼你、愛你,護你一世富貴安穩。」
「一年半載後,你若想成親,我便勸說父親為你招贅婿。若你不想嫁人,不如就將錯就錯嫁給我,我們長久地承歡雙親膝下,偕老同歡,享無疆之福。」
我震驚不已,阿兄竟願意為我犧牲自己的婚姻。
心頭一酸,又一熱。
眼眶湿了。
我淚盈盈地說,「我知道阿兄為我憂慮。我家世寒微貧瘠,嫁人本就艱難,此番退親,婚事更是無望。」
「但是,情愛是很珍貴的東西,阿兄不必為我犧牲。」
我柔聲又堅定道,「阿兄放心,我會活得很好。我能掙得家財萬貫,我不必依附於任何人。」
8
我爹爹生前也為我留下些許家資。
我在姑蘇有一處山林,一座破落小宅,水田百畝有餘。
在京郊蘭平縣有一座小宅。
我在京城有果子點心鋪,名喚「柳春園」。
有客棧,名喚「連升客棧」。
有繡坊,名喚「煙霞閣」。
有酒樓,名為「如歸樓」。
謝家門風清貴、詩禮傳家。
謝母教我管家理事、針織女紅,卻不喜女兒操持商賈之事。
前世在成婚後,我才在蕭老夫人的支持下才走出宅院。
她不要我在家給她繡鞋履、抹額,反而鼓勵我出門巡查鋪子,還傳授我不少經營生財之道。
我循著上一世的足跡,有條不紊地整頓起鋪子。
購置完大批賑災物資後,賬面現銀堪堪隻夠運作。
好在秋闱在即,外地進京之人數倍增長。
客棧、酒樓不愁生意,此時京中又多茶會、詩會,果子鋪也正是生意旺季。
寶梁公主府上的內侍找上門,要「柳春園」供給詩會上的點心。
寶梁公主是陛下和蕭皇後所出,也是蕭霽野的表姐。
往年寶梁公主都隻辦一次詩會。
今年偶然起意,要辦第二場。
有些名氣的點心鋪都早早被定下,這才找上我家鋪子。
我細細思量一番。
不同於女眷宴會,詩會來的都是文人墨客,點心不在於過分精致美麗。
「柳春園」有能力接下。
至於寶梁公主是蕭霽野表姐的事兒,在貨真價實的金銀面前,不值得介懷。
我從眾多品類的茶點中挑出六種口味清淡、不濃膩、無骨刺、無重色、量少、造型好看的點心。
不同於以往。
這次我按照人頭準備,一人一碟。
另配上去除口氣的木樨餅。
如此,文人不會矜持不敢食,作詩暢談間也不必憂心口齒不潔。
但沒想到,寶梁公主會是蕭霽野請來的說客。
9
詩會上,內侍召我向寶梁公主謝恩。
寶梁公主二十有六,衣衫素淡,妝容簡雅,卻掩不住通身的華貴。
「謝家好,書香門第,禮儀之家,姑娘家的言談舉止都是一等一的好。」
「好孩子,你果真值得本宮再辦一場詩會。」
原來殿下並不關心糕點。
她或許隻是想見見,與蕭霽野退婚的是怎樣的姑娘。
寶梁公主執起我的手,話題轉得突然,「謝家不惜自毀名聲,也要退了你與三郎的親事。看來,謝大人愛護你之心深沉。」
「養女尚且如此,若是親女,又當如何?」
寶梁公主嘆了口氣,「本宮的皇妹朝陽乃貴妃所出,自小得父皇寵愛。又因身子不好,在佛寺住過幾年,父皇對其無有不從。」
「當年,朝陽執意要嫁給三郎。三郎是戰場刀槍裡滾出來的將軍,年輕氣盛,一腔報國之志,斷不想葬送前程,迎一位公主供在家裡。寧願抗旨不遵,也不肯答應。」
「事情鬧得無法收拾,最終,母後出面促成了婚事。」
即便不願意再知道與我無關的事情,卻還是耐著性子靜心聆聽。
蕭皇後膝下唯有一女,太子卻是貴妃所出,想來皇後此舉,也是為蕭氏的將來考慮。
「如今三郎年歲漸長,才勉強修得些沉穩;以前,他可是個無法無天的犟驢脾氣,絲毫不肯給朝陽好臉色。兩人婚姻不足一載,朝陽實在忍無可忍,遂請旨和離。這都是五六年前的舊事了。」
前世,蕭霽野對他和公主的往事諱莫如深,偶爾說起,也是滿臉不耐。
我了解的,是另一個版本。
朝陽公主情竇初開時遇見蕭霽野,追逐他很久。
蕭霽野始終不為所動。
那年北方韃子要朝陽公主和親,蕭霽野終於開了情竅。
他用一年多時間大破敵軍凱旋,用錦繡前程換了驸馬之位。
寶梁公主繼續道:「侯府這樣的鍾鳴鼎食之家,三郎想娶你也是不易的。他怕你在出身高貴的嫂子、弟媳面前形穢,特意入宮向母後討了添妝,聘禮的每一樣,都是他悉心挑選,就連聘雁,也是他親自捉來的。他珍視你,蕭府上下,眾人皆知。」
10
我不否認。
蕭霽野曾經對我很好。
我在婚前不久被擄走,扔在破廟裡。
我記得,我在山野裡拼命狂奔,跑丟了兩隻鞋,粗糙的石子扎破了我的腳,到最後,滿腳都是血。
夜那麼黑,我不知道摔了多少跟頭。
回家的路在哪裡?
我還有路可行嗎?
是莊子裡,還是尼姑庵,或者,一條白綾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