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人酒上心頭,開始繪聲繪色地講起來。
「那亂臣賊子,是早生了反心。」
「他本是太後的侄兒,同太後裡外勾結,想打皇上一個措手不及。」
「太後為何不向著自己的兒子?」有人問。
「嗐,你有所不知啊,那毒婦不是皇上的生身母親。」
「當年,她自導自演,將皇上的母親陷害進了冷宮。咱們皇上是孝子,蟄伏多年,終於為先皇太後翻了案。」
我從櫃臺下搬出一壇子酒,用刀將封口的黃泥挑開。
「我聽了你們說的書,也該請你們喝碗酒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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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家一齊端起碗來敬我,那人繼續說下去。
「咱們皇上年少時不得先皇帝的寵,在朝中勢力單薄,因為先皇子嗣不豐,又在奪嫡中先後S去,這才登基上位。」
「但大權還被那毒婦攥在手裡,皇上調不動邊境 80 萬大軍,朝中官員又隱隱唯右相馬首是瞻。」
「皇上著急上火啊,是白天也愁,晚上也愁,到了夜不能寐的地步。」
我勾唇輕笑一聲,這話說得,好像他躲在顧謹之床底下看見了一樣。
作為見證人,我隻想說,他夜挺能寐的,睡老香呢。
「可是咱皇上是天生的龍命啊,一面假意退讓,一面在暗中排兵布陣。」
那人越說越起勁,站到了酒桌上,很享受這種萬眾矚目的時刻,仿佛自己就是那料事如神的顧謹之。
「亂臣賊子在皇上的吃食中下了藥,想趁皇上病得不能起身時逼宮。」
「但等太後和S到皇上寢殿時,皇上上一刻還虛弱得靠著參湯續命,下一刻就擲碗為號,錦衣衛們一齊衝了進來,將亂臣賊子通通拿下!」
我呷了一口碗中的酒,笑得挺開心。
太後啊太後,叫你手伸那麼長,還訓斥我。
右相啊右相,天天同我不對付,現在進大牢了吧。
討厭的人都栽了大跟頭,我心裡挺美。
那說書的人還意猶未盡,忽然有人翻窗進來。
外面在下暴雨,他披蓑戴笠,帶進一身水汽。
「掌櫃的。」他的聲音冷寒,我再熟悉不過。
「來一碗酒。」
9
「酒賣完了。」我白眼快翻上天了。
真是個現眼包。
他端起櫃臺上我喝了一半的酒碗,一飲而盡。
他喉結上下滾動間,雨水順著他的下颌線一直流進衣服裡。
我忽然覺得有點渴。
「兩文錢,再算個命。」
他骨節修長,兩枚銅錢從他指間抖落出來。
「爬開,誰稀罕你的臭錢。」
他自顧自地取出寫著自己生辰八字的庚帖:「請掌櫃為我算一算,我是什麼命格?」
我眼睛都沒往上面瞄一眼。
「命不好,克妻克子,孤獨一生。」
他喉間溢出一聲笑。
「我要成婚了,勞煩掌櫃的再給我看一看,這位姑娘的生辰八字,可與我相合?」
「花一文銅錢隻能問一件事,你貪心了。」我怒從心起,望著那兩本庚帖,橫豎不順眼。
「掌櫃算好後,我有重金相酬。」他湊得更近了些。
「這位姑娘是天生的鳳命,同你一定情投意合,結百歲之好。」
好家伙,這是要冊後了,跑我這兒來嘚瑟來了是吧。
我心裡酸水直冒,快要把自己淹沒掉了。
這麼多年對他也沒一句好聽的話,新婚前就送一句好話給他吧。
他似乎愉悅極了,從懷中掏出一枚金光閃閃的東西放在櫃臺上。
赫然是他曾經插在我發間的那支鳳釵。
「多謝掌櫃金口玉言。」他補充道:「顧某便以此釵為酬。」
我猛地抬頭,撞進他的一雙桃花眼中。
「觀棋,你仔細看一看我們的庚帖。」
他將那本女子的庚帖打開,上面赫然寫著我的生辰八字。
「我說過,你是我認定的皇後,你為何不相信我呢?」
他在人聲鼎沸的酒肆中,用僅我能聽見的音量低聲呢喃。
「你真是害我好找。」
我張了張嘴,說不出話來。
「今日酒肆打烊了,大家都散了吧。」
他忽然自作主張地背過身去,對喝得正酣的客人們喊道。
大家不滿地嘟嘟囔囔起來,然後顧謹之補了一句。
「今日老板娘請客,免了大家的酒錢!」
我臉上動容的神色消散得一幹二淨。
我的錢也是錢啊,這狗東西!
10
「你怎麼找到我的?」橫豎客人都被他趕走了,我擦拭著櫃臺,問他。
「舍利子?」他嗤笑一聲。
「觀棋,你真是拿我當三歲小孩哄。」
對了,我們從小一起長大,他怎麼會不知道,我除了能預知天氣,其他的異能都是假的。
所以在蒼雲山上,看到那幾顆小玻璃珠子一樣的東西時,他在右相面前強裝悲傷,心裡卻幾乎要笑出聲來。
「不愧是你,一張嘴將整個欽天監哄得團團轉。」
「虧得監正還真情實感地為你痛哭了一場。」
他胸腔微微顫動,笑得開心極了。
「你的事都解決好了?」我斜斜地刺他一眼。
「太後和右相都下了大獄。」他端起茶盞,用蓋子撇了撇茶葉。
「有言官給太後求情,說無論如何,太後都是長輩,我有違人倫大綱,我一律不管。」
「真想自己動手抽右相兩鞭子。」我哼了一聲。
「嘴欠不嘍嗖的,天天在我耳朵邊上陰陽怪氣。」
「隨我回京城,你有的是機會,抽他個夠。」顧謹之趁機向我傾過來,話中帶著誘惑的意思。
然而我不為所動。
「江南是我的第二故鄉,我此生都要在這裡開酒肆,闲時去湖中泛舟看荷花。」
他的聲音低了些,失落快要從話音中溢出來。
「觀棋,到了今天,你應當知道的。」
「之前上朝時我不是有意要訓斥你,但當時太後和右相動作頻繁,我如果太偏向你的話,他們可能會向你動手。」
「罰你禁足是為了昭告文武百官,你已經在我這裡失勢了,這樣才能保你平安。」
我將頭偏向一邊,不想理他。
自以為是的狗男人。
「吃飯那回,右相在菜裡下了毒,我事先便知道,但我已經配好了解藥,所以剛好將計就計,讓你吃了一塊,打消了他的疑慮。」
他還想同我細細解釋時,我堵了一句。
「那苦S人的藥汁子,就是你口中的解藥?」
「你知不知道,我日日用那藥,也不見好轉,反而連起身都不行了。」
「所以我找宮外的神醫看了,那藥裡有斷腸草,若是再連續服用二十日,我必S無疑。」
顧謹之的瞳孔微縮,像是吃了一驚。
「你以為什麼都不同我說,一味地讓我遠離風暴中心,我就能幸免於難嗎?」
「他們要做手腳,哪裡不能做。你又沒有通天的本事,能將我保護得周周全全。」
「對不起。」他口中訥訥道。
「我差點害S了你。」
「你應該不知道我在氣什麼吧。」我冷笑一聲。
「我們在別院時,那麼艱難都一起過來了。」
「然而你從來不覺得我同你一樣聰明,一樣有能力解決所有問題。」
「所以你不信任我,有什麼事情都一個人扛,讓我蒙在鼓裡,眼睜睜地看著我被動。」
「顧謹之你看好了,我是一個有勇有謀有力量的女人,我的智慧不遜色於你!」
心好累,有種賣了十壇子酒,最後發現收的都是假錢的無力感。
「我太害怕了,觀棋。」
他的眼淚直直地落下來,碩大的一滴,砸在桌上。
「我去找你都要偷偷地找,怕被他們發現。」
「當初,我和母妃被太後處處針對,本就活得謹小慎微了。」
他半蹲下來,握住我的手, 我觸到一片冰涼潮湿。
「然而母妃還是被揪住了把柄,被送進冷宮中, 我從此再也沒有見過她。」
「我這一生都在失去,你是我身邊唯一一個人了,我必須慎之又慎。」
得, 嘮半天白嘮了。
「你要這麼想,咱倆走不長你明白嗎?」
我真想把他腦殼掀開看看裡面裝的什麼。
「我不是你籠中的金絲雀,不需要你過多的保護。」
我希望自己是站在他身邊的那個人,而不是躲在他身後, 被他護得嚴嚴實實。
那枚鳳釵被我放在桌上。
「你好好想想吧。」
一室靜默。
他起身走了。
番外
「然後呢, 母後。」
蠟燭都燒了半截了, 雁雁躺在床上,大眼睛還瞪得溜圓,非要聽我講完睡前故事。
我的耐心耗盡,翻過身去自己睡了。
「問你爹去, 讓你爹把你帶遠些去講。」
顧謹之認命地將雁雁抱起來,漸漸走遠了。
「然後爹爹買了兩個燒餅回來找娘親。」
「燒餅?」
「嗯, 爹爹小時候,在別院裡吃不上飯, 是你娘親帶來的燒餅救活了我的命。」
「爹爹想告訴你娘親, 我一直記著她的救命之恩, 從來沒有輕視過她的智慧。」
「就這樣?」雁雁有些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。
「就這樣。」顧謹之親了親雁雁的小臉蛋。
「後來娘親原諒爹爹了嗎?」雁雁又問。
「沒完全原諒,你娘親氣性大著呢, 後來爹爹又哄又求了好久,娘親才同意回京城。」
「後面的事情我都知道了, 文武百官見娘親S而復生,都驚掉了下巴。」
「然後娘親騙他們,說自己已經得道了,肉身都可以重塑。」
雁雁拍著小手笑起來。
「快睡吧, 再不睡娘親該來揍我們了。」
我翻了個身,顧謹之識趣地又放低了音量。
「不要嘛,明天下大暴雨,反正也沒事,剛好可以在家裡睡一天懶覺。」
雁雁繼承了我預測天氣的異能。
「娘親真會騙人。」她有點羨慕。
雁雁是個老實孩子,學不來我忽悠人這一套。
「今日欽天監監正叔叔教我佔卜吉兇時, 還說娘親曾經圓寂過,出了舍利子呢。」
「他好騙, 你少同他來往些, 別把我這麼聰明的姑娘帶傻了。」
他們父女兩個還在嘰嘰喳喳說著話,我抱著枕頭, 覺得自己前所未有的安心。
同顧謹之在別院中時,這是我們想都不敢想的生活。
我知道明日會下大暴雨,我可以聽著雨聲,躺在榻上沉眠。
我知道近三年都會風調雨順, 百姓安居樂業, 我和顧謹之也將攜手開創一個盛世。
我也知道,雁雁永遠不會像我和顧謹之年少時一樣,嘗遍世間苦楚。
最最重要的是,我和顧謹之將一直一直, 相互信任,彼此扶持,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。
(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