根本來不及矯情,我倆一頭扎進馬糞車裡。但是在屎到淋頭的那一刻,我突然無比懷念曾經的棺材車。擠是擠了點兒,起碼不臭。哕!
不知道走了多遠,馬糞車突然被攔下。我著實沒有想到大越人竟然變態到連糞桶都要查,連大氣兒都不敢喘,不僅是嚇的,也是燻的。
蓋子剛被掀開的時候,突然傳來一陣喊聲:「抓住她,就是她放的火,小丫頭片子,上次我就該把她打S!」
檢查的那個人就放下蓋子,揮了揮手放我們走。
糞車繼續走著,直到把刀刃刺入皮肉和小女孩兒微弱的呼救聲拋得越來越遠。隻剩下老者的哽咽懸在我們頭頂,越來越清晰。
救我們的老人叫王錚,這個計劃制定得匆忙又倉促,粗陋到有人賠上了性命。卻又那麼細致,連換洗的衣物都替我們準備好了。
王老把我們藏在家中,很客氣,也很周到,我們卻越來越不安:「送字條的那個小姑娘,她……」
「她叫喜兒,是個可憐娃。父母雙亡,小小年紀就被呼來喝去。」王老嘆了口氣,眼淚已經在打轉,「是我這把老骨頭沒用,連累了她。現在人S了,都沒法給娃收屍……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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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到現在都是懵的,久久不能回神。
她還那麼小,我們隻見過一面,甚至沒有說過一句話,她卻用自己的命救了我。
我自認為已經懂了很多感情,卻怎麼都想不明白,怎麼會有人甘願為了一個陌生人去S呢?
「自從大越人佔了峙城,就把峙城的南國人貶為奴隸。這裡明明是我們的家,卻到哪裡都低人一等。我們成了奴隸,生下來的孩子也是奴隸。奴隸就要沒日沒夜地做活,挨打,受欺負。喜兒她爹就是活活累S的。」
說到這裡,王老捂住臉,已經泣不成聲:「喜兒……喜兒那孩子,她就是想堂堂正正地做一回南國人。」
峙城早在喜兒出生之前就已經淪陷,她明明是南國人,從生到S,卻沒有一刻成為完完整整的南國人。
王老細細數著:「二十七年了,我就盼著。十二年從前李將軍和成將軍一起收復六郡,我還盼著,可是唯獨把我們落下了。今天,在我這把老骨頭閉眼之前,我終於是盼到了。」
成雅禾已經先我一步哭了出來,哭得比老人家還大聲。哭得語無倫次,一會兒說謝謝,一會兒又說對不起。
王老倒反過來安慰她:「有什麼對不起的?將軍在前線替我們S敵,奪回家園。我們就要保護好他們的家人,讓他們無後顧之憂。這不是應該的嗎?」
這不是應該的嗎?
以前我好像總說這句話,這是我第一次覺得這句話這麼讓人想哭。
我擦幹眼淚,小聲地說著謝謝。我們現在身無長物,實在沒什麼能報答的。謝謝說得越多,反而越單薄。
面前的老人卻毫不在意地揮了揮手:「真要謝那可謝不完。隻憑我們兩個哪有這麼大的本事哦。主意是劉夫子給出的,喜兒的打火石是王伙夫給的。你們倆這身兒衣裳是楊裁縫趕出來的,還有……」
他滔滔不絕地講著一個又一個人名,他們是被戰爭隔絕出南國的失家者,成為峙城一顆又一顆不起眼的沙礫。這些沙礫卻匯聚起來,築起屬於自己的高樓。
我把他說過的人一個一個記在心裡:「老人家,我都記住了。如果我們能逃出去,等有一天我帶著兵馬S回來,一定會報答你們。」
王老說他不需要報答,他想的隻有那八個字:「復我國土,還我家園。」
18
直到半夜,成雅禾終於哭完了,她擦幹了眼淚,自己哄自己,對我說:「我決定諒解陛下的所作所為了,因為峙城必須拿回來,無論我們付出什麼代價。」
我覺得她諒解的簡直莫名其妙:「不相幹,收復城池那是他作為皇上應該做的,不耽誤咱倆闲下來的時候罵他祖宗八輩兒。」
終於有人能懂我這種天打雷劈的幽默感了,成雅禾應和我:「皇上的祖宗八輩兒應該都在太廟裡,那咱倆得上太廟翻牌子去,翻到哪個就罵哪個。」
嗯,好主意!誰能說翻靈牌就不是翻牌子呢?
我還沒想好先翻哪個牌子,門卻突然響了。很輕,很慢,很有節奏。王老打開後門,隻見一人一馬。
那人走得極快,隻將馬留在這裡。王老大喜過望:「終於來了,兩位小姐快上馬吧。」他說著,手裡不斷把王大娘給的幹糧,和周畫師繪的地圖交給我。照著地圖,有一條險路,可以繞過關卡排查。
事不宜遲,拓拔浠的人不知道有沒有開始搜查。如果我們在逃亡路上被抓,S的頂天是我們倆,萬一在王老家中被堵了個正著,那些幫我們的這些人可都保不住了。
這匹馬是難得的好馬,腳力竟然比一般戰馬還要強些,馱著我們兩個都毫不費力。趁著夜色的掩護,我們一路狂奔。
隻可惜天蒙蒙亮時還是遭遇了搜尋的隊伍,還好離得夠遠,而且我們已經在城外了,他們的援兵一時半會兒來不了。隻要馬兒爭氣,甩掉他們不成問題。
身後的箭矢破空而來,我拼命趕著馬兒。快一點,再快一點……
一直到後面徹底沒了追兵的蹤影,我才把韁繩交給成雅禾,從後面摟住了她的腰,防止自己掉下去:「我抓不動了,你替我吧。」
虎口脫險的成雅禾心情大好,還有心思打趣我:「我肩膀那邊怎麼湿湿的?成婉君,你不會偷偷哭鼻子了吧?」
我直接承認:「是啊,我在哭呢。」
成雅禾頓時炸毛:「啊?那你不會連鼻涕一起擦在我衣服上了吧?很髒的!」
我看著染在她身上的血漬,道歉:「嗯,下次……我賠你一身衣裳。」
馬兒的速度慢下來,因為成雅禾發現我不對勁。就這麼倒霉,我背後中了一箭。
天道好輪回,我射過拓拔浠一箭,如今被還回來了。
我的傷根本經不起在馬上長時間的顛簸,否則還沒等見到爹娘,我的血就流幹了。成雅禾果斷選擇棄馬,我就是怕她會這樣才強撐了一路。
我跟她仔細分析:「你用兩隻腳走著,還要拖我這個傷員。萬一那些追兵不S心還在追尋,用不了多久我們就會被趕上的。我還受傷了,順著血腥味兒最容易追。」
騎馬S一個,不騎馬S一雙。這個賬總不會算不明白吧?
成雅禾嘴唇咬得S緊,仔細研究著地圖:「不走原來的路了,咱們進林子。林子裡一定有草藥,能治你的傷。而且深山老林好藏人,他們想找也找不到。」
深山老林是好藏人,還好吃人呢。先不說山裡有沒有豺狼虎豹,隻迷路一條就夠受的。
她完全沒有聽我任何意見的意思:「在京我都是聽你的,因為你會跟人猜心眼兒。但在外邊兒你得聽我的,因為我最知道怎麼跟這些山啊林啊的打交道。」
她把我背起來,走向了自己認定的道路。接下來的時間裡我醒了暈,暈了醒。極少有時間是清醒的,如果清醒了,那一定是被疼醒的,因為成雅禾又找了不知道什麼草藥給我敷。
我意識昏沉時,成雅禾就自言自語,像是在和我說話,又像在給自己打氣:「你記不記得我跟你說,過我上山採藥從很高的地方摔下去了。」
我記得,那個故事她並沒有講完。
這回她續上了:「那次一根樹枝貫穿了我的胸口,就是和你現在一模一樣的位置。可是我活下來了,成婉君,活下去!既然我能活下來,你一定也可以。別總想著自己會S,求求你了,要不然我一個人害怕。」
這裡沒有大夫,箭又拔不出來,成雅禾那點兒皮毛醫術能做的簡直少得可憐。其實我知道她也怕,她比我更怕我S了。
我垂眸看見了她的腳,鞋已經磨破了,腳上也有血。林子裡的路本來就不好走,何況她還要多背負我的重量。
赤身走遍千裡,光腳寸步難行。我說要跟她換,她也不樂意。她說我失血容易冷,腳上保暖很重要。
我閉上眼,其實她抱著我的時候,也沒有很冷……
19
我再醒來時還是在營地,但這次是我爹娘的營地。我在軍醫的帳篷裡,但我總有一種置身於驢棚的錯覺。
因為成恕君和成雅禾的哭聲二重奏實在很像一群驢在亂叫。以前我會覺得他們吵鬧,現在我隻覺得熱鬧真好。
成恕君喋喋不休地跟我講,他是怎麼識破顧翊升的緩兵之計,怎麼力破群雄,槍挑奸官,但是趕過來的時候已經晚了雲雲。
成雅禾滔滔不絕地跟我說,她是怎麼找到了止血的草藥,怎麼一個人背著我找到娘的援兵巴拉巴拉。
隻有娘看著我,她什麼都沒說。
算起來我跟娘有半年多沒見面,但是昏迷的時候我夢見她了。我夢到了那些早已被我淡忘的記憶,夢到她抱著我,給我唱曲子聽。
那時候隻以為是我傷得太重,已經開始人生走馬燈了。現在才明白,原來那是我又學會了一種新的東西——思念。
後來我才知道,成雅禾能遇到娘的援軍不是幸運,而是娘已經組織了小隊。如果不是路上遇到我們拋棄的那匹馬一直在林子外面打轉,她原本是準備夜襲敵營的。
在她身上,軍職和母職從來不是相悖的。娘不會向敵人妥協,但更不會放棄女兒的性命。
「娘,我好想你。」半年時間還是太長了,以至於我娘打S都想不到這句話能從我嘴裡說出來。
這一句話讓我娘從震驚、欣喜、反復震驚,再到驚恐,然後怒氣值爆表:「我不管你是誰,快從我們婉君身上下來。把我女兒還我,還我!」
於是我又閉嘴不說話了,因為我傷口還疼,就算不疼,我也懶得解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