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還穿著那條被她媽扯爛了的褲子。
褲子的右腿被她剪開了,這樣一來倒像是有意設計的,真好看。
等我拿著碗筷從廚房出來時,她把一份簡單的房屋租賃協議推到了我跟前。
她說這個房子她不會白住,她想租一間,租金我定。
她紅著臉跟我說租金要先欠著,她找到工作再付給我。
我沒想要她的錢,但一想到上次請她吃飯的事,就同意了。
她要強又敏感,總是會擔心別人看不起她。
我籤好了協議後,她就拿著東西進了臥室,再也沒有出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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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好乖巧,選了次臥,把向陽的主臥空了出來。
我想起林笑笑跟我說的話。
她說:「寧意是個好姑娘,可惜沒投個好胎。」
她在房間裡悶了半天,下午便出去找工作了。
我想陪著她一起,被她拒絕了。
等到晚上回來時,她支支吾吾跟我說房子暫時不租了。
她找到工作了,酒店的服務員,包吃包住,月薪 3000。
她說願意付 500 塊錢,但是得等發了工資才能給我。
我說:「不用了,朋友之間幫個忙是應該的。」
她笑著說:「用的,用的,不能跟我扯上關系,跟我扯上關系的都會倒霉。」
她笑嘻嘻地說完,轉身進屋收拾東西。
其實也沒什麼可收拾的,她就剩下一個包了。
她不離身的畫板不見了。
畫筆、顏料都沒有了,隻剩下一個髒兮兮的包。
包很大,她很小。
包裡空空的,也沒裝什麼東西。
她衝我揮手告別時,被我一把拽了回來。
她估計嚇壞了,怒氣衝衝地望著我。
我哭了,很沒出息地哭了。
我說:「寧意,你的畫板呢?」
她看著我的眼睛幹笑了一下,伸手替我擦掉了眼角的淚。
「畫板丟了。」
「再也找不回來了。」
我看著她清澈的眼睛,一時說不出話來。
她是我喜歡了許久的女孩,從第一次在學校畫廊裡看見她的畫時就開始喜歡她。
她的繪畫天賦很高,也很勤奮,見過她畫畫的老師們都這麼說。
她是老師們的驕傲,我們都在等她成為大畫家。
那時她才 15 歲,水靈靈的小姑娘,說話時眼睛亮晶晶的,像盛滿了星光。
現在她 18 歲的生日還沒過,她的畫板丟了,她說再也找不到了。
我將她按坐在沙發上,給她看了一樣東西。
是一幅畫。
畫裡的女孩有一雙翅膀,正飛向天空。
女孩左手裡拎著一袋零食,右手拿著一根雪糕,正往嘴裡送。
這是寧意 15 歲時的畫。
我偷偷從畫廊的牆上取了下來,裝裱了起來。
我蹲在她身前,將畫塞進她手裡,她像被燙著了一樣,一把甩得老遠。
我撿起來,再塞進她的手裡,SS地握住了她的手。
她掙扎了許久,不停地用手捶打我,可是我怎麼也不肯松手。
後來她靠在我的肩上開始哭。
起初隻是嗚嗚的聲音,像是獨自舔血的小獸。
後來聲音越來越大,她把頭埋在我的懷裡,整個身體都跟著顫抖。
我不斷撫摸著她的發梢,一遍遍告訴她:
「寧意,沒關系,找不到就不找了
「我給你買新的,我們買新的。」
12
我叫寧安,是我媽嘴裡最乖的孩子。
但其實,我一直嫉妒不聽話、不乖巧的寧意。
我媽不喜歡她,不是因為她笨,是因為她不聽話。
我媽是個控制欲很強的人,已經到了幾乎病態的程度。
隻是那時我們還小,誤以為控制欲也是愛的一種形式。
我性子綿軟,我媽說啥就是啥。
寧意卻總是陽奉陰違,這一點讓我媽很惱火,寧意也因此挨了很多打,
我媽每天會給我們挑好上學穿的衣服,寧意和我一樣聽話地穿著出門。
但其實她的書包裡還裝著一件她自己喜歡的衣服。
每次到校先在衛生間換好,放學回家前再去換回來。
鞋子也是一樣。
她偷偷買了鞋子,藏在樓梯間的電表箱內,回家前記得換回來就行。
後來,她們班老師在群裡發了一張課堂的照片,這張照片讓寧意徹底暴露了。
我媽給寧意的班主任打電話,罵她成天不幹人事,連個畜生都不如。
她衝到學校立刻就要讓寧意退學。
寧意的班主任跟她求情,希望她讓寧意上完這節課。
可我媽不願意,她堅持讓寧意立刻下樓,她就在校門口等著她。
班主任掛完電話時,寧意已經收拾好東西乖巧地站著了。
寧意說那個老師替她說了很多好話,送她下樓時眼裡還閃著淚花。
她穿著自己自己喜歡的衣服和鞋子回了家,卻被關在了門外。
我媽不允許她進家門。
我是半夜 3 點偷偷開門把她放進來的。
她都已經睡迷糊了,臉上全是書包帶咯出來的印子。
我們一起躺在床上時,我說:「你以後都改了吧?」
她迷迷糊糊應了我一句:「我又沒錯...」
我媽對零食和外賣深惡痛絕,她堅決不允許我們碰這些東西。
寧意卻總是悄悄買。
有一次她趁我媽不在家,偷偷買了兩根雪糕。
我們倆悄悄躲在房間裡吃掉了。
那是我第一次吃雪糕,真好吃啊。
可惜當天晚上我嗓子發炎了。
我媽從打包好的垃圾裡發現了雪糕的包裝紙。
她大發雷霆,差點把包裝紙塞進寧意的嘴裡。
寧意挨了一頓打,卻沒有長多少記性,隻是變得更警惕了。
她每次買零食要跑到 2 公裡外的小商店,買了就躲在商店門口吃完,擦幹淨嘴再回來。
她口中說的那些跳跳糖、辣條、巧克力我隻見過,從來沒有嘗過。
我媽對我和寧意的教育方式完全不同。
她從來沒有打罵過我,在寧意眼中,她對我非常好。
但每次隻要我對我媽的行為提出一點異議,她就坐在我跟前痛哭流涕,訴說她是多麼不容易,都是為我好。
我受不了她的眼淚,她一哭我就什麼想法都沒了。
是我性子太過綿軟,太沒用了,怪不得別人。
我們家並不是有錢的人家,但我媽還是給我請了一對一的家教。
寧意在樓下拍皮球,騎自行車時,我就坐在窗邊看著她。
我想跟寧意一起玩,但我媽不同意。
我沒有任何假期,每個周末都有不同的老師上門給我輔導功課。
課程排得滿滿的。
我有很多的零花錢,可除了書和筆記本,我不知道該買些什麼。
我抗議過,但抗議無效。
隻有每個周天下午有兩小時的放松時間,我就坐在小區的長椅上看著寧意和那些小男孩打鬧。
我沒有朋友,除了我媽,就剩下寧意。
我爸在幹什麼,我已經不記得了。
他總是一個人窩在書房,將家庭的掌控權完全交給了我媽。
我媽凌辰三點跟我爸吵架鬧離婚。
我上廁所時,她逼問我要跟誰。
我那時著了涼,嗓子裡堵著一口痰,咳得氣都喘不上來了。
但我媽沒有放過我,她一直在等我的答案。
我說我選寧意, 我想跟寧意在一起。
她又開始哭天喊地地說我沒良心,我嚇得趕緊回了房。
我知道她想聽啥, 但我不想說。
那大概是我唯一的一次勇敢吧。
我回屋時寧意也醒了,她摟著我躺下,告訴我別搭理他們, 隨他們鬧去。
寧意是我枯燥生活裡唯一的一抹亮色,我喜歡她的生動。
她的成績不好,她總說每天的課表就隻有一節課。
語文課是英語課,數學課是英語課, 物理課也是英語課。
老師們嗚哩哇啦說的好像是另一種語言。
即使這樣, 她每天還是樂呵呵地上學。
但我不行。
我媽花了那麼多錢給我補課, 我絕對不允許自己考差。
可事實上,我的成績確實越來越差了。
我不知道問題出在了哪裡。
我不把試卷帶回家並不全是怕寧意難受。
有時我也考得很差,我害怕聽見我媽哭。
我媽說我隻需要幹好學習這一件事,其他的都不用操心。
可我連這一件事都沒做好。
我不敢去學校, 害怕進教室。
我開始整晚地失眠,大把地掉頭發。
我在衛生間不下心割破了手腕, 血流了一地。
但我用水管把血跡衝刷幹淨了,誰也不知道。
我覺得我可能得了抑鬱症。
我跟我媽提起班裡有個女孩得了抑鬱症。
我媽說都是一天天闲得沒事幹。
寧意總是提醒我系安全帶, 可她不知道, 我是故意不系的。
我的心裡隱隱渴望能出點事情, 這樣我就不用這麼累了。
這一生好長啊,要什麼時候才能過完啊。
13
我原本有一個幸福的家庭。
我的丈夫性情溫順, 我的雙胞胎女兒一個乖巧聽話,一個活潑好動。
但現在, 我什麼都沒有了。
寧意不肯原諒我,其實我也沒臉讓她原諒我。
是啊,她和安安不一樣。
她永遠隻是表面上溫順,心裡總是有著自己的主意。
我曾經很恨她這一點, 為了將她鎖在我身邊,不擇手段地做了很多錯事。
我看了安安的日記,第一次有了心痛的感覺。
我一直覺得安安乖巧聽話,由著我捶扁捏圓,卻不知她心裡有那麼多不滿,隻是不敢說而已。
原來, 她也不喜歡穿裙子,不喜歡長頭發。
她想嘗嘗雪糕和巧克力的味道。
可是, 當年我隻顧按照自己的意願去塑造她, 從來不曾問過她的想法。
乖巧聽話的安安選擇了最決絕的方式跟我告別,她一定也恨極了我。
我一個人住在那所空蕩蕩的房子裡, 日子好像忘記了流動。
寧意還是上了大學,不算特別好。
是我毀了她的夢,原本她是想去清華美院的。
寧意和那個叫楊帆的男孩戀愛了。
他們結婚了。
他們有了個可愛的女兒。
我去看望安安時,瞧見了那個孩子, 粉嘟嘟的嘴巴, 特別乖巧可愛。
她也看見了我,回頭看了寧意一眼,奶聲奶氣地說:「媽媽,那個奶奶在看我。」
寧意沒有抬頭, 她臉上還帶著笑:「她可能認錯人了。」
說完,便抱著小丫頭走遠了。
自始至終,她都沒有看我一眼。
我聽楊帆喊她「寧寧」。
是叫楊寧嗎?
多好聽的名字啊。
(全文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