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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章

那段日子特別苦,我時常看到她在河邊拿著棍子翻翻撿撿。

有一次,有幫學生在河邊野炊,剩了好多東西,還有肉,生的、熟的全都倒在灰膛裡。

她撿了滿滿一籃,牽著我往家走。

晚上,餐桌上就多了一盤亂七八糟的肉。

我爸心滿意足地吃了大半,咂了口酒問:「哪來的?」

「別人給的。」

「味道不錯,明天再去討點。」說著回屋補覺去了。

我看著剩下的肉菜,想要夾,被我媽的筷子擋開:

「你不準吃。」

「媽,我想吃……」

她瞪了我眼,把剩下的全都倒自己碗裡,一口氣吃光。

我抓著筷子哭得好傷心,媽媽不愛我了,好吃的都不分我吃。

我媽聲音哽咽:「你還小,不能吃這樣的東西。」

年幼的我不明白,那麼好的肉菜,爸媽都能吃,為什麼我不可以?

長大後回想起來,大概當時我媽認為,六歲的我人生剛起步,若吃了別人倒掉的泔水,還有什麼未來?

她在我還懵懵懂懂的年紀就教會了我什麼是骨氣。

她不願我在命運之初就折了腰,就像她不肯向果園老板低頭一樣。

隻是我沒想到,有一天,她會因為我而彎下脊梁。

7

開學前夕,我爸總算回家了,獻寶似的拿出一條細細的彩金項鏈:「錢沒了還能再賺,兩個孩子總不能沒爸吧?」

他慣會拿捏我媽,明知我媽在單親家庭長大,明知她把我跟弟弟看得比命還重。

「林有福,最後一次,真的是最後一次。」

我媽滿臉絕望,卻又無可奈何。

我爸嬉皮笑臉地保證:「我發誓,絕對最後一次了,囡囡快開學了,我送她去。」

他不知從哪借來一輛舊皮卡,送我到了校門口。

「你學費錢哪來的?你媽是不是去賣了?」

正開車門的我不可置信地回頭,看著那張臉褪去偽善,變得面目猙獰:「家裡沒錢,她又沒開工資,親戚也被我借怕了,這錢究竟是哪來的?」

那一瞬,我隻覺得血液倒流,遍體生寒。

原來,他知道家裡沒錢,借都借不來啊,卻還是把我們往S裡逼。

我懶得理他,剛推開車門,就覺得頭皮一抽,我爸抓著頭發把我按到座椅上,天旋地轉間隻聽到啪啪兩聲,我的臉頰迅速腫了起來,嘴裡泛起了鐵鏽味。

「你媽那婊子擺臭臉,你也給老子擺臭臉,都不把老子放眼裡!」

我拼命掙扎,原本喧鬧不已的一中校門口突然靜了,報名的新生家長紛紛駐足,打量的目光落在我臉上,比我爸打得還疼。

我抓起車裡燻香瓶用力砸去,撒腿就往學校跑,我爸下車緊隨其後,眼看就要被他抓住了。

「站住,這裡不能停車。」

遠處執勤的交警跑來攔住了他。

我爸愣了下,隨即掏煙點頭哈腰道:「不好意思警官,我這就開走,就開走。」

交警沒接他的煙,利落地開了張罰單:「違規停車罰款兩百,盡快處理。」

我爸抓著罰單,求饒、道歉、說盡好話,哪還有剛才打我時的兇惡。

我怔怔地瞧著,忘記了身上的痛。

記憶中張牙舞爪的怪獸,在這一刻變成虛張聲勢的變色龍。原來,他的兇狠隻對家裡人,在絕對的權威面前,竟是這般卑微。

「需要幫你報警嗎?」其中一位女交警問我。

我搖了搖頭,攥緊書包的帶子,認真又平靜地看了我爸一眼,轉身進了校門。

報警解決不了一個家暴父親,但努力讀書,或許可以。

8

我帶著傷坐到教室最後一排,衛衣帽子遮住大半張臉,在光鮮亮麗的同學中顯得格格不入。

有人偷偷打量我,但更多的是專心致志地做題,我剛翻開新書,班主任就抱著摞卷子進來。

「資料收起來,入學摸底考。」

聽到考試,我本能地摒棄雜念,卷子到手就開始答題,前面三道選擇題還順利,到第四道就卡住了。

身邊的同學都在埋頭苦算,我剛抬頭,桌板被敲了敲。

「做自己的。」

班主任從身邊經過,我猶豫再三,小心地舉起手:「老師,這卷子是不是拿錯了?」

我怎麼都沒學過?

班主任皺眉看了我一眼,一言不發地走了。

後來我才知道,一中重點班的孩子大多非富即貴,有遠見的父母趁著暑假報班請家教,早早讓孩子學習高一的知識,生怕落下一丁點。

反觀我,白天在我媽廠裡剪線頭,晚上洗衣做飯輔導弟弟,辛辛苦苦兩個月攢下的八百塊錢,是我兩個月的生活費。

摸底考成績出來,毫不意外地,我成了班裡倒數第三。

倒數第一第二是交擇校費,高中畢業就出國的。

看著試卷上的「48 分」,我感覺比我爸揍得還疼。

但我沒放棄,開始新一輪的追趕。

晚上十點夜自修結束,室友開小燈學到十一點,我躲在廁所裡學到十二點,同學隨身帶單詞小本排隊打飯看,我手心寫上物理公式跑操時記。

我擠壓一切時間學習,恨不得一分鍾掰成兩半用,終於從倒數第三跑到了倒數第十。

高一文理分班,我們班是理科班,班主任卻一個勁勸我學文。

可是不行啊,理科好找工作,我得賺錢。

我固執地選了理。

「老師您放心,我會努力的,絕不拖咱班後腿。」

班主任收起分班單子,語氣平淡:「我當班主任二十年,努力的學生見過無數,但有時候努力在天賦面前,不堪一擊。」

後面的話他沒說我也明白,我隻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個。

9

分班後我的校排名下滑至 128 名,去年我們學校理科班過一本線的人數是 84。巨大的壓力下,我開始瘋狂爆痘、掉頭發。

我媽心疼不已,總覺得是因為我營養跟不上。

接下來,她每個周六早上四點起,騎自行車到鎮裡買些好菜,有時候是海鰻,有時候豬心豬肚,按照廠裡人說的滋補方式燉好,裝到保溫桶,送到汽車站。

從樂清市到松陽縣的大巴車要開三個小時,到的時候正好傍晚。

回老家上初一的弟弟到車站取了菜,熱好等我放學一起吃。

看著碗裡紅糖燉的一整隻豬心,我腦海裡浮現《西遊記》中孫悟空一吐一個心髒的畫面,勉為其難地吃了幾口,就匆匆回校自習。

臨走前交代弟弟:「把菜吃光,把碗洗了。」

後來,我買了人生第一輛車,載著老媽跟弟弟回老家時還提起這事。

我媽說弟弟當時委屈得不行,打電話跟她訴苦:「媽,姐姐去學校了,還留了好多菜,我就是豬也吃不光啊。」

「叫你姐也吃,不吃完不準去學校。」

「我哪敢啊……」

不知什麼時候起,家裡的事情我媽跟我商量,弟弟遇到困難第一個想到的也是我。

而我爸,就像是這個家的局外人,雖然還時不時地發火,但沒人害怕,更沒人在意。

高二那年還發生了一件大事,我老家被推平強拆了。

這些年爸媽一直在外地打工,不識字的外公被村支書哄騙籤了字,等我們發現時我家已成一片廢墟。

「早點拆了好,一個人頭一萬二,晚了就隻有八千。」

我看向村支書,他叼著煙的嘴一開一合,字句誠懇,好似真心實意為我們家著想。

我拽住想上前理論的弟弟,咬緊後槽牙擠出一個笑:「伯伯對我們的好,我們心裡清楚,但買房要時間,外公年紀大了,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,別人還以為我們受欺負了呢……」

他目光微變,吐了煙蒂笑道:「一中的就是不一樣,村裡黨員活動室還空著,先借你們住段時間。」

村支書走了,我爸開始罵罵咧咧,我聽得煩:「他應該沒走遠,要不你去當面說清楚。」

我爸一噎,他當然不敢。

10

買房再一次被提上日程。

我們戶口本上四個人,一共賠了四萬八,這些年我爸入不敷出,我媽供我跟弟弟讀書,省到骨子裡也才兩萬塊餘錢。

「我這還有點……」

外公顫顫巍巍拿出塑料袋,一層一層剝開,裡面是一張存折跟些散鈔,一共三萬九千八百二十。

這是外公一輩子的積蓄,是棺材本,我媽S活不要。

方才一言不發的我爸,此時倒眼疾手快,搶了存折裝進兜:「我先收著,等房子買了把爸也接來享福。」

最後,我媽收下了這錢,買了套 102 平的商品房,一樓,陽光不好,但勝在便宜。

買了房我家都湊不起兩百塊,我媽買了竹席鋪在水泥地上,被子一半墊一半蓋,窗外飄起了雪花,我被她摟著卻不覺得冷。

「媽,等我上了大學就兼職賺錢,到時候咱再好好裝修。」

「好啊,等你畢業了再給你買輛車。」

我用力點頭,心裡卻說:【媽媽我不想要車,我隻希望你別再那麼辛苦,你四十歲都不到啊,怎麼就長了那麼多白頭發?】

2008 年的冬天格外冷,我卻感覺不到。我們在縣城有房了,我的成績緩慢進步,一切都像在往好的方向發展。

但這份美好並未持續多久,我爸被親戚騙去做傳銷,那套買下不到一年,還背著十二萬貸款的房子,也被抵押了。

我記憶中一向冷靜溫和的母親,那天爆發出絕望的哀鳴,手裡的菜刀直接抵住我爸的脖子:「別過了,咱一塊S!」

我爸一直退到牆角,玩世不恭的臉上全是恐懼,他舉著手勸:「小麗,孩子還看著呢,你消消氣,我也是被騙的,你看我都餓瘦了……」

我媽一個字都聽不進去:「我說了最後一次最後一次!你非要把我們全家往S裡逼,那就一起S吧!」

她高高舉起菜刀,雙眼充血,眼看就要劈下去——

「媽!」

我跟弟弟趕忙抓住了她,一點點掰開她的手,拿走菜刀:「媽,離婚吧。」

也許早就該離了,有爸這樣的人渣拖後腿,我們就是再努力,再拼命,也掙脫不出這泥潭。

她看看我,又看看弟弟,絕望麻木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縷生機。

「好,離婚。」

我媽下定決心離婚,一開始我爸還插科打诨,後面幹脆放狠話:「離婚可以,房子歸我,兒子歸我,債一人一半。」

「女兒呢?」

「什麼女兒,我沒女兒!」

我不在乎他要不要我,我在乎的是我媽跟外公的血汗錢,剛要勸我媽別答應。

「孩子歸我,房子給你,債一人一半。」

我爸糾結了一會兒:「孩子跟債都給你,房子得歸我。」

11

那晚無月無星,我跟我媽依舊睡在地上。

「你小時候可皮了,剛會走路就追著鵝跑,結果從後山坡摔下來。血從額頭滾到眉毛,噠噠地淌下來,打湿一沓草紙……

「家裡沒藥,我聽人說蜘蛛網能止血,趕忙扯了蛛網糊上,血是止住了,可你那天晚上就發熱了。村裡沒有衛生所,到鎮裡要走五個小時的山路。我背著你走啊走,也是這樣的晚上,一點光都沒有。」

我輕輕地擁住她:「媽,會好起來的。」

晨光熹微,我媽在我睡著後,跟我爸辦理了離婚手續。

孩子跟債務歸她,房產跟存款歸我爸。

其實,她當時要是提起離婚訴訟,估計能分到房子。可當時我高中,弟弟初中,正是用錢的時候,她沒積蓄,也沒時間跟我爸扯皮打官司。

她寧可打碎牙齒生吞,也不願耽誤我跟弟弟的讀書路。

我心事重重地回到班級,卻看到課桌翻了,書本試卷散落一地。

環顧一圈,同學都在低頭做題,我深吸一口氣開始整理,卻發現自己的錯題集沒了。

「有誰看到我錯題本了?」

我起身問了兩遍,沒一個人理我。

我疑惑又委屈,雖然平時在班裡人緣一般,但都高中了,欺凌這種事怎麼還會發生到我身上?

錯題本沒找著,這周的數學卷子還丟了,我又氣又急,聲音都帶著哭腔:「請問下有誰看到過我的試卷?」

依舊沒人答復。

過了會兒,班長王俊高聲道:「別吵了,自己東西看不牢,還問我們,莫名其妙。」

我很愛惜學習材料,絕對不存在搞丟或者亂放,一定是有人拿了。

正當我焦急萬分時,掃到班裡垃圾桶,過去一瞧,果然在裡面,上面壓滿了垃圾,露出的一角被我一眼認出。

從那天起,我的試卷書本時不時會丟,班裡小組背書我總是一個人,大掃除我分到的都是掃廁所。

我莫名其妙被全班針對了。

後來,我同桌看我可憐,悄悄告訴我,班長談戀愛的事被班主任知道了,他看到班主任桌上的小紙條,說是你的字跡。

那一瞬,我隻覺得比竇娥還冤枉。

一模考試我隻考了八十名,才過一本線,哪還有闲心管他談戀愛啊?

12

課間我想找班長說清楚,可他根本不搭理我,沒辦法,我找到了班主任。

我帶著祈求說:「羅老師,我隻想好好讀書,這已經影響到我正常學習了,同學都不相信我,您幫我說一下吧。」

班主任應承下來。

班會課對著大家說:「紙條不是林蓁蓁同學傳的,大家要把心思放在學習上,好,自習吧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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