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沉霜,沒事,平安回來就……」
「對不起,」晏沉霜摸著那團血跡,哭得上氣不接下氣,「我沒保護好我們的孩子。」
終於趕到,剛好聽見這句的關濟廷:「……孩子?!」
我正要解釋,卻發現晏沉霜的哭聲微弱了下去。
低頭一看,人這次真的暈過去了。
不是裝的。
我僵著臉,緩緩摸向晏沉霜的後腦。
他好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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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磕到頭了。
20
公主府鬧騰了整整一夜。
一堆人又是煮藥又是包扎,然而晏沉霜卻遲遲未醒。
我越等越心焦,恨不能衝進大牢把平王碎屍萬段。
幸好在我提劍出門前,晏沉霜睜開了眼。
四目相對,晏沉霜啟唇似是想說什麼,卻又僵硬地閉上了嘴。
我滿心歡喜,半點沒察覺出不對。
怕他剛醒過來情緒激動,我還拉著他的手安撫:
「沒關系,沉霜,孩子還會有的,你才是最重要的。」
然而聽我提起孩子,晏沉霜卻並未落淚,甚至連半點難過委屈也沒有。
他盯著我們相握的手看了半晌,而後平靜地抽回了自己的手。
「殿下,」晏沉霜聲音冷淡,「抱歉,這些日子給您添麻煩了。」
他面無表情地看過床邊圍著的人群。
視線在關濟廷身上停留片刻後,挺直腰背道:
「平王謀逆一事,晏某稍後會入宮與陛下詳談。諸位若無其他要事,可以先行離開。」
我怔愣片刻。
「你……想起來了?」
晏沉霜不冷不熱地嗯了一聲。
折騰這麼久,我最熟悉的那個沉穩可靠的晏相終於回來了。
我本該覺得開心才是。
然而意識到那個喜歡色誘我的哭包真的消失了,我又有些悵然若失。
我還沒來得及對那個傻子,完完整整地說過一次「喜歡」呢。
我看著晏沉霜。
同樣的一張臉,同樣讓人移不開視線的俊美容顏,卻是天差地別的兩個人……
不過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。
我立刻調整好了狀態,打算把昨天和關濟廷翻出密信的事告訴他。
「昨天我和關濟廷……」
剛說了個開頭,晏沉霜忽然搶白道:
「殿下大可放心,不論如何,臣都會盡心輔佐陛下。如今臣已清醒,不會再做些可笑的事妨礙您與關將軍,那些瘋言瘋語殿下不必放在心上。」
他語氣淡漠,冷靜得像是在朝堂上商議政事,偏偏語速快得像是後面有狼在撵。
「您不是已經寫好休書了嗎,臣現在就可以……」
他說著話,忽然扭頭看向床榻內側,好像裡面有什麼珍寶一樣,讓晏相看得聚精會神。
「關濟廷,你先帶人出去。」我輕聲道。
尷尬得手腳都不知道該放在哪的關將軍如蒙大赦,立刻帶著太醫們離開了。
門開了又合,屋子空了下去。
本來還在偷偷擦眼淚的晏沉霜,這下子破罐子破摔,也不強裝冷臉了。
人家拽過被子蒙住頭,再次把自己藏起來了。
這熟悉的一幕竟讓我沒忍住笑出了聲。
聽見我的笑聲,那一大團不自在地蠕動了一下。
被子裡傳來哽咽的聲音:「我知道自己就像個笑話,殿下想笑便笑吧。」
「休書到手後,我就離開公主府,再也不會來打擾你們。」
晏相難道是水做的嗎,怎麼這麼愛哭啊。
我揪了揪他的被子。
被晏相很有脾氣地壓住被角,不給我掀。
我又戳了戳:「晏沉霜?」
晏相聲音又冷又兇:「幹什麼?」
「晏沉霜,我喜歡你。」
21
晏大人勉為其難地允許我把被子掀起一角。
但他不信我的鬼話,還揪著那封和離書不松口。
「關濟廷一回來,你就要與我和離,如今卻騙我說喜歡我?」
這和關濟廷有什麼關系。
那不是我們當年假成婚時約定好的嗎?
「當初我強迫你娶我,你心不甘情不願的樣子可是讓我歷歷在目,這幾年又一點好臉色都不給我。」
我邊說邊戳他:「晏大人那麼兇,我可不敢毀約,以免惹晏相不快。」
當初說好各取所需,公主府給晏沉霜做靠山,而晏沉霜要盡心盡力輔佐我阿弟。
如今我們想要的都得到了,自然到了分開的時候。
我還以為晏沉霜巴不得早點和我劃清界限,誰知道他這麼會裝啊。
晏沉霜這下徹底松開了摁被角的手。
晏大人心虛地轉過來看我:「我沒有……不情願。」
他氣勢這麼一弱,我就順勢站上道德高地了。
「那我當初找你商議婚事,你全程臭著臉,好像我逼良為娼一樣?」
晏沉霜:「我當時緊張,怕自己笑得太不值錢,讓你反悔。」
我又問:「新婚夜你頭也不回,直接搬去書房睡?」
就是因為那天晚上他毫不猶豫的背影,才讓我認定晏沉霜對我毫無好感。
誰知一提這事,晏沉霜反倒委屈上了。
「你說是交易,是假成婚,我以為你真正想嫁的是關濟廷……畢竟當晚你連合卺酒都不願意碰。」
因為那合卺酒是宮裡送來的啊。
當時情況亂成那樣,誰知道這酒經過幾個人的手,我有幾條命都不敢喝啊。
不過提起新婚夜,我倒是想起另一件事。
「所以有人當晚在書房哭了一整晚?」
那天晚上斷斷續續的哭聲,一度讓我以為有人故意在我大婚當天裝神弄鬼,想傳什麼不好的謠言。
我把各種可能都想了個遍,唯獨沒想到不是有人裝鬼,而是有個愛哭鬼。
晏沉霜沒說話,輕飄飄地瞪了我一眼,眼睛湿漉漉的。
我湊上去幫他擦了擦眼角:
「我和關濟廷不是你以為的那種關系,隻要你願意,我的驸馬隻會是你。」
誰也不知道,如果當年沒發生那麼多事,如果我沒有被逼到無路可走,晏沉霜也沒被落井下石,我還會不會站出來逼他和我成婚。
如果一切都沒發生,我沒因為晏沉霜當時的落魄注意到他,或許我們至今仍是兩條平行線。
但世上沒有如果。
事實就是,我因為一時的好奇,色迷心竅拐走了深陷泥潭的晏沉霜。
從此所有人,都走上了一條截然不同的人生。
22
我從不在這種事上說謊。
我說自己不喜歡關濟廷,晏沉霜就信了。
說到底,他想要的也隻是我一句承諾。
見他紅著臉慢吞吞從被子裡爬出來,我好笑地挑起他下巴:
「沒想到晏相這麼能端著,喜歡我卻硬是憋著不說?」
「嘴這麼嚴,你不會還有別的事瞞著我吧?」
晏沉霜乖巧搖頭說沒有了。
的確。
過去三年他雖然冷淡,但無論是朝堂上還是私下裡,都不會瞞著我任何事。
除了喜歡我這件事他SS捂著不張口,其他方面,晏沉霜在我這裡幾乎沒有秘密。
「诶,等一下……」
我忽然想起來:「你書房藏在屏風後那副泛舟圖,到底有什麼特殊的地方?」
晏沉霜:「……」
晏沉霜臉色爆紅:「你、你看見了?」
這反應……?
晏沉霜害羞道:「我畫的是你。」
哪個是我?
「那個紅色毛毛蟲嗎???」
晏沉霜低頭把玩我的手指,語氣倒說不上失落:
「當時我未曾入仕,你不記得我也正常。」
那一年我與阿弟母妃尚在,雖稱不上盛寵在身,但也恣意得很。
上巳節我與阿弟起了興致,一起跑到河畔遊船,那天對我來說,隻是再平凡不過的一日。
公主出行,侍衛們自然要清場。
我滿心隻有船舫上跳舞的美人,沒看到角落裡被驅逐的紈绔們,沒看到原本被紈绔們欺辱推搡的假世子。
也沒看見對方看見我背影的剎那,眼神被灼傷般倏然躲閃。
後來又過了許久。
等晏沉霜三個字傳到我耳邊時,那個什麼也不在意,任由自己在家人的冷漠中沉淪的少年,已經變得足夠優秀。
優秀到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到我面前,冷靜地藏好自己全部心緒,用最妥帖的表情答應與我的交易。
他把自己的心事藏了一層又一層,藏在冷漠疏離的外表下,藏在每日親手做的糕點中,藏在為我鋪就的康莊大道裡。
藏在那幅我明明可以早就看見, 卻始終沒發現過的畫紙上。
「才不是什麼蟲子。」
那是晏大人此生唯一一次心動,是他這些年的不可說、求不得。
是他淪落到淤泥深處還是忍不住跳動的真心。
晏沉霜彎腰抱住我, 灼人的耳朵貼在我頸側:
「那是我的心上人。」
23
成功把名為「關濟廷」的刺, 從晏沉霜心口拔出去後。
晏大人對外又恢復了那副高不可攀的清貴模樣。
關濟廷摸著下巴感慨:
「這下我總算不用擔心, 他在朝堂上裝暈陰我了。」
晏沉霜聽得一清二楚。
但宰相肚裡能撐船, 晏相什麼都沒說。
非但什麼都沒說,在處理平王謀逆的時候,晏沉霜還把大部分的功勞都推到了關將軍身上。
什麼料事如神,什麼出兵迅捷, 他半點不提自己被抓走後查到的重要線索, 隻把關將軍誇得天上有地下無。
白送關濟廷一大堆稱贊後,晏相圖窮匕見:
「做事當有始有終,既然平王這邊關將軍已經處理了, 那匈奴那邊也該由關將軍前去震懾, 以免對面再生不軌之心。」
剛回來一個月的關濟廷:「?」
關濟廷就這麼在贊美聲中被送走了。
回府後,我無語地看著賴在我身上的晏沉霜:
「不是說不在意他了嗎,怎麼還是把人給送回去了?」
晏沉霜露出一個相當「溫柔」的笑:
「隻是為了讓關將軍知道, 想陰他不需要裝暈, 一句話就夠了。」
不過就算沒有這一出, 關濟廷自己也會主動攬下這個活。
隻是離京的早晚罷了。
我也就沒再替他說情。
晏沉霜等了一會兒,發現我沒再繼續提這事, 有點驚訝:
「殿下不替關濟廷講講情?」
我皮笑肉不笑:「不了吧。」
也不是不同情關濟廷, 主要是代價有點大。
自從我倆把話說開後, 晏沉霜對外仍是高嶺之花,但在家裡一言不合就開始算賬。
他會千方百計把話題拐到關濟廷身上,而但凡我話語中誇贊關濟廷半句……
當初晏沉霜為此流了多少眼淚, 他就會讓我還多少回來。
他是水做的, 我可不是。
為了防止我年紀輕輕就搞折腰, 我咬緊牙關,決定不管他今日怎麼說, 我都絕不會再上當。
「公主, 殿下, 娘子……」晏沉霜不急不緩地喚我。
明明我昨晚才叮囑過,和離前要清點一下私人財物,讓他今日早些回家。
「全也」晏沉霜叼住我耳下那邊薄薄的皮膚, 力道很輕地廝磨著:
「娘子不是說了, 孩子還會有的。」
「我想給殿下生孩子, 想讓我的肚子因為殿下一天天變大,想看殿下心疼我……」
他哪有這個功能!
我轉頭想捂住晏相那張胡言亂語的嘴,卻被他趁機吻了上來。
「殿下,青池……」
晏沉霜的話語被嘖嘖水聲攪亂, 變得含糊不清。
唯獨深沉執拗的愛意,即便無法從言語表露, 也從眼角眉梢的春意泄露出來。
聽聞極北之地有雪原,冰雪深厚經年不化。
那裡的草木自凍土而生,本該一生冷硬堅挺。
風霜無法摧折它,雨雪不會打動它, 世間腐朽更是不能沾染它分毫。
然而某日陽光撒向雪原, 摧枯拉朽般融化了所有冰霜。
霜花依舊凝在葉片,它看上去仍然如此鋒利冰寒。
晦暗的色彩卻在陽光下另添新輝。
那嶄新的色彩,吸引了順著風飄然而至的鳳尾蝶。
它無法抗拒地戰慄起來, 拼命地搖晃葉片,用盡畢生力氣試圖吸引那隻蝴蝶。
於是最終,蝴蝶落在他的葉尖。
也落在心間。
全文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