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、
我帶著新煎的藥來看輕風時,他正在我院中打理一顆剛種下不久的樹。
他以前侍弄了十幾年的花草,早被他一株一株拔去了。
當時他還抱怨院中的下人:「煙煙向來不愛花的,你們怎麼種了這麼多!」
姐姐確實討厭花,她曾說:「花兒嬌貴脆弱,有什麼稀罕的,阿霜,我希望你像樹一樣,頑強且堅韌。你的心疾,總有一天能治好的。」
一語成谶。
隻是我沒想到輕風也記得那樣清楚。
見我端著藥站在廊下喚他,他洗了手,興奮地向我奔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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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歡喜的模樣,倒是情真意切。
「煙煙,你魔教事務也如此繁忙嗎?怎麼好多天不來看我?」
我笑著將藥端到他眼前:「是啊,最近忙了些,你乖乖把藥喝了,別辜負我百忙之中的心意。」
天下第一莊家大業大,事務確實繁多,自我病好後便上手打理,時常忙到半夜。
輕風將藥一飲而盡,眼神盡是貼心甜蜜,看得我頓時有些心虛。
他又拉著我到院子中央,變戲法似地從背後掏出一枚藤球,狡黠一笑:「你瞧,這是什麼?」
我嘆了口氣,沒有接他的球:「輕風,我已不會……」
我說的話他像是沒有聽見,自顧自地到一旁踢了起來,嘴中還喃喃著:「幼時和你蹴鞠,我總是輸,後來我便日日苦練,現在定能贏你了。」
我苦笑著回到廊下,仿佛又看到了小時候,他在院中神採飛揚的模樣。
和他蹴鞠的自然是姐姐。
姐姐也曾試圖帶我一起玩,但我體力不濟,隻跑了兩步,便喘的不行。
那時我也如現在這般遠遠看著,眼中皆是豔羨。
沒一會他便踢累了,大汗淋漓地跑來我跟前,爽朗地誇贊道:「煙煙,你真厲害,時隔多年,我仍踢不過你。」
我心中一滯,輕風的瘋症,愈發重了。
顯然在他的記憶中,姐姐又贏了他一次。
他隻是在不斷地重復和姐姐在一起的日子。
八、
我以為輕風會瘋是因為姐姐的S。
直到這日,輕風神神秘秘地將我拉到一旁。
「煙煙,我給你尋了一罐藥膏,定能修復你的傷疤。」
我眼看著他從懷中掏出一團虛無,佯裝接了過來。
他卻忽然看向地上,表情無助又傷心:「煙煙,你為什麼不要,忘記那些過去不好嗎?」
他又蹲下抱住我的腿嗚咽起來:「煙煙,我不來找你,是因為我怕我走了,雲霜會撐不住的……她離不開我啊……」
我滿頭疑問地嗤笑一聲,我幾次三番拒絕他的求娶,何曾離不開他。
分明是他離不開我,離不開父親的天下第一莊啊。
父親無子,輕風又是養在膝下長大的,莊內自然有不少的事情交到了他手裡。
他又拾起地上的藥膏,拉過我的手,喃喃念道:「我知道你恨,可是雲霜是無辜的,她不知道伯母對你做的那些事情……別賭氣了,我幫你上藥。」。
那些事……我確實不知。
我十一歲那年,姐姐第一次答應輕風,帶著我翻過了牆頭。
深林淺草,碧河藍天,連風都是自由的。
我玩的忘乎所以,一腳踏進了河中急流,整個人瞬間被水淹沒。
我醒來時已找不見姐姐。
母親說她搬了院子,以後再也不能帶壞我了。
明明是我求姐姐帶我出去玩的,可最後都變成了姐姐的錯。
母親聽不進去我一句辯解:「她命硬,做什麼都不要緊,可她帶著你,會害S你的!」
後來母親每隔半月便端來一碗紅豔豔的湯藥喂我喝下。
我那時不知,傻乎乎地喝了一年。
直到姐姐離家那一晚,我才知道那是姐姐的血。
那晚她翻過牆頭,坐在我床邊,語氣痛苦又糾結。
「阿霜,再留下我怕是也要S了,我走之前,唯一的掛念就是你。」
「阿霜,你要好好保重自己。」
我在黑夜中摸到她的手腕是深深淺淺的疤痕。
當年我摔進河中時,連輕風都愣了一瞬。
隻有姐姐,毫不猶豫,奮不顧身,向我撲來。
可她後來卻一個人孤零零的,在我看不見的地方,被母親一次又一次的割腕放血。
我含著淚,握住她的手,又松開:「姐姐,是霜兒對不起你,你走吧,走的越遠越好。」
中原武林大多與天下第一莊關系匪淺,她最後去了魔教,被所有人稱為妖女。
但我想她一定是快樂的。
九、
姐姐的墓碑是我立的,在我院中牆頭就能遠遠望見,依山傍水。
我祭拜姐姐時,卻意外的遇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。
我拎著貢品站在他身後:「父親來看望姐姐嗎?」
父親轉身看見我,有些心虛:「噢,路過而已。」
我輕笑不語,緩步上前,將瓜果水酒一碟一碟擺好。
「父親來此,是因為心懷愧疚嗎?」
父親面色微變,仍鎮定道:「我有什麼可愧疚的?那些事都是你母親做的,與我無關。」
「是啊。」我在姐姐墳前灑下一杯酒,「母親這些年因為無子執念,行事愈發荒唐了。」
「可是父親,你明明知道這一切,為何從不阻攔?」
父親頓時噎住:「我……我隻是,不想讓你母親傷心罷了。」
「是嗎?」我轉身看著他,笑意盈盈:「給母親算命的先生有個妹妹,她未婚育有一子,算算年紀,應比我大上一歲。父親不在乎女兒的生S,是因為已經有了兒子啊。」
父親臉色一白,眼中驚慌不已:「霜兒,你怎會知道……」
我微微一笑,不置可否。
父親當年借助母親娘家的勢力逐步壯大天下第一莊,功成之後分明嫌棄母親未有子嗣,卻舍不下愛妻如命的好名聲,偷偷豢養外室。
父親明明知道這一切,卻任由母親愈發癲狂。
隻因年幼的姐姐曾撞見過父子相親的場面,隻因那外室生得年輕貌美。
前一陣子我那位同父異母的哥哥,在一場江湖械鬥中身亡。
如今父親,隻有我一個女兒了。
我揚起笑貼心地安慰道:「父親不必著急,既然他已經S了,女兒不會告訴母親的。隻是……女兒想請父親去南疆一趟,替我找尋李神醫。」
父親的臉色又是一陣發白,眼中既悲傷又驚訝。
他稍微松了口氣,話中卻不解:「霜兒,如今你能打理莊內事務,輕風這病不治,對你我都好,為何……」
我知道父親並不想治好輕風的病。
輕風如此光景,隻能入贅華家,既是入贅,不瘋還真叫人不放心呢。
「父親放心,女兒若生子,必定姓華。如今你我父女二人同掌天下第一莊,輕風即便清醒,無權無勢也不敢多言。」
我將父親心中所想點破,沉吟片刻,又殷切而認真地看向他。
「況且女兒,是真心愛慕輕風啊。」
十、
父親啟程去南疆那日,正值秋末霜降。
我貼心地給他備了冬季的衣物,還叮囑他多派些人手跟著。
臨上馬車時,我有些心生不忍,拉著父親的手道:「若找不到便罷了,年節之前,盼父親歸家。」
父親前腳剛走,我便從籠子裡放出一隻信鴿。
那信鴿是飛往南疆的。
囑咐李神醫在那邊,好好「照顧」我父親。
父親不在,天下第一莊所有事務壓到了我的頭上。
我越來越忙,也很少去看輕風了,隻是一碗接一碗的藥將他養著,病也未見好。
父親一去數月,到年節前一天,仍未歸家。
母親拿著空白的對聯來到我書房時,我正在整理莊內各項繁瑣事務,頭緒雜亂萬千。
「明日便是年節了,你父親未歸,霜兒,你字寫得好,給大堂寫副對聯吧?」
我翻閱著桌上堆成山的賬冊,頭也不抬:「女兒沒空,母親買一副便是。」
她將對聯放到我桌上:「外面買的哪有你寫得好,忙也不急這一時。」
我一邊認真理著思緒,一邊無奈敷衍著。
母親仍在耳邊喋喋不休,語氣嗔怪,聽得我思緒全無。
我忍不住發了脾氣,將對聯揮下了桌:「我不寫,母親請便!」
母親愣在當場,神色驚懼,緩了好久才拾起對聯,緩緩走出了門。
走時又回頭看我,眼中盡是不解。
年節過的寂靜冷清,輕風瘋著,母親也沉默了好久,才惶惶問出一句:「你父親,不會出什麼事了吧?」
話音剛落,門外便有小廝來通傳,他慌慌張張叫著:「夫人夫人,莊主回來了,隻是……」
隻是回來的是父親的屍身。
隨去的十幾個隨從,隻回來一個。
母親悲慟大哭,暈倒在地,醒來後便抓著我的手喊道:「此事定有蹊蹺。」
我拍著她的手安慰:「好,女兒定會查個明白。」
話雖如此,但母親一病不起,我還需操辦父親的喪事,況且天下第一莊的手伸不到南疆勢力,我實在是無瑕分身。
母親似是察覺到了我的不上心,話裡話外都是試探,對我怨言漸多。
我再來床邊喂她喝藥時,母親一把推開了我的手,忿忿道:「自你換心後,家裡屢遭不祥,輕風瘋了,飛鶴S了,我纏綿病榻,看來她就算隻剩一顆心,也要把我們克S!」
我放下碗,搖頭失笑:「母親這是在怪我嗎?當初不同意換心的,可隻有我一人。」
母親氣得轉過身去,不再看我。
十一、
母親病著,我正焦頭爛額時,小廝說有一人在府外,自稱可治夫人的病。
我將人請了進來,那人捻著山羊胡,正是為我換心的李神醫。
他為母親把脈時,母親拉著他的手問道:「李神醫,你在南疆,可曾見過我夫飛鶴?」
李神醫搖了搖頭:「不曾見過。」
母親「哦」了一聲,眼神在他臉上狐疑地流轉。
李神醫寫了一張藥方,自信十足地叮囑我:「每日一服,一月便可痊愈。」
我親力親為地替母親煎好藥,母親卻不肯喝。
她屏退了下人,神秘地將我拉到她耳邊:「你父親曾來信說他在南疆見過李神醫,李神醫卻說沒有,他必有問題。」
我恍然點頭,尋個借口將李神醫留在了府中。
隻是他開給母親的藥,我請別的郎中瞧過,是沒有問題的,我仍日日親自煎給母親喝。
一月過後,母親的病不見好,反而加重了許多。
李神醫查看了藥渣,說這比他開的方子多了一味藥。
我長了個心眼,終於逮到了母親身邊的陳媽媽,正躡手躡腳的打開藥罐。
我拎著陳媽媽到母親跟前時,她抱著母親的腿哭喊著:「夫人,您知道不是這樣的,老奴冤枉啊!」
母親將她護在身後,篤定道:「是,陳媽媽是我派去查看的,她不可能下毒害我。」
我眉頭一挑,神色沮喪:「母親這是不放心我為您煎藥嗎?不是她,難道是我?」
母親眉頭深鎖,避而不答。
我揮手喚來下人,將陳媽媽強硬拖走。
「母親當年行事荒唐,陳媽媽不僅不提點,還火上澆油,並非良奴,如今又做出謀害母親的事,女兒這就將她亂棍打S。」
外面傳來陳媽媽痛苦的哀嚎,母親不可置信地跌坐在床邊,顫抖的手指著我:「她不會害我,你,是你……」
我眼神無辜地看著母親,搖頭輕笑:「怎麼會是女兒呢。」
十二、
我再去看母親時,她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床上,面如S灰,雙眼直直望著天花板,仿佛心有不甘。
我伸手一探鼻息,已然斷氣了。
我借睹物思人之名,給了大筆的銀子將府中原先的老人都辭退了,換了一批新人伺候,隻留下了侍女春桃。
外界傳言天下第一莊的大小姐接連喪父喪母,悲慟不已,臥病不出月餘時,我正在曾住過的小院的搖椅上,悠闲地喝著茶,看輕風在院中踢著藤球。
一杯茶盡,我起身走到一籠信鴿前,伸手打開了籠門,看著它們一隻一隻飛向天空。
以後,再也不需要你們了。
藤球忽然飛到我腳邊,輕風大汗淋漓地跑來:「煙煙,你真厲害,時隔多年,我仍踢不過你。」
我饒有興致地將藤球一腳踢出老遠:「乖,去那邊玩。」
李神醫走到我身邊,有些悵然:「小姐,輕風少爺這瘋症,怕是治不好了。」
我衝他微微一笑:「治不好就對了,不然我大半年為他煎的藥,豈不是白煎了。」
李神醫轉頭看了看小院中掛著的喜綢,不解問道:「不治好他,那小姐和誰成婚?」
我一把拔下李神醫的山羊胡,看著他白皙清秀的臉似笑非笑。
「李逸秋,本小姐的事,你少管。」
他摸了摸吃痛的下巴,嘶了一聲,不滿地嘟囔:「小姐,你手真重。」
我沒好氣地瞪他:「哪有你下手重,叫你裝裝樣子,結果給我留這麼長個疤。」
我轉身回了房,李神醫追著過來問道:「小姐,你不是喜歡她很多年了嗎?」
那又如何,當發現他不配我喜歡時,難道還要執迷不悟嗎。
「哪壺不開提哪壺。」我恨恨地踢了追上來的李神醫一腳,將一身喜袍拋給了他。
「喏,你的。」
尾聲、
夜涼如水,房間內喜燭微晃。
我穿著嫁衣,坐在妝匣前,仔細地描眉上妝。
忽然有人闖了進來:「煙煙,你這是,要嫁我嗎?」
我轉頭看去,正是一臉失神的輕風。
我拔下頭上金簪走到他跟前,將金簪放在他的手中,聲音溫柔:「你……還沒想起來嗎?」
輕風看著金簪,眼神逐漸變得空洞,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麼,驚恐地將金簪扔在地上,雙手抱著頭喊了起來。
「雲霜,是雲霜!」
我湊到他的耳邊勾唇一笑,聲如鬼魅。
「是啊,是阿霜啊。」
輕風抱著頭猙獰地衝出了門,我滿意地坐回妝匣前,將雙手的玉镯褪了下來。
手腕上深深淺淺幾道傷疤,清晰可見。
(全文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