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番高談闊論,真是讓我無言以對。
本想說你腦子有病記得治,但想到他馬上要死了,也就沒必要費這個口舌了。
我左右張望,很快發現了作為陣眼的符紙,隻添了一筆上去,整個陣法頓時便被逆轉。
不僅沒有了護持的功效,還讓玄霄的神力在不停地外泄。
玄霄終於面色大變,厲聲道:
「你一個下界的山雞精,怎會如此精通神族的陣法?你到底是誰?!」
我神情漠然,「我是誰不重要,你隻需知道不護佑蒼生的神,便不配為神,若再加害蒼生,那更是罪該萬死。」
玄霄此時動彈不得,死死盯著我,目眦盡裂。
「你敢謀害我,蓬萊島不會放過你的!」
「是嗎?」我掸了掸自己的衣袖,語氣清淡,「可你是渡劫失敗而死,和我又有什麼幹系呢?」
話音剛落,雷劫便裹挾著摧枯拉朽的威勢,一道接一道劈在玄霄身上。
他專心抵擋,可神力一直在外泄,他心有餘而力不足,完全阻止不了蒼雷入體,嘶吼著倒在地上,神情痛苦到扭曲。
我懶得再看他,掐指捏了個法訣,鎮水石受到召喚,向我飛來。
回仙界時途徑東海,我將鎮水石扔下,萬頃怒濤瞬間歸於平靜。
洪水退去。
6.
玄霄死了,被天雷劈得渣都不剩。
他的洞府也被夷為平地,是以無人發現陣法的蹊蹺,隻當他是渡劫而死。
事後眾仙家談論起他時難免唏噓,畢竟一個月後便是他和廣姝的婚期了。
廣姝成了望門寡,每每想起慘死的玄霄便傷心欲絕,動不動就迎風流淚。
近來披香殿侍奉的仙侍皆是小心翼翼的,生怕惹了她不痛快,被她送去天刑臺脫一層皮。
廣姝自私涼薄,對玄霄卻是真愛。
接下來發生的事,讓我親眼見識到了什麼是喪心病狂。
玄霄死後,廣姝偷入天界藏經閣,翻閱禁書數日。
最後被她找到了一種陰鸷的邪術,說是可聚仙者元神,令其死而復生。
但代價是,必須獻祭一萬童男童女。
廣姝毫不遲疑,下了九重天,四處掠取幼童,關在凡間一處隱秘之地。
如此惡事,她自然不會蠢到在仙界做。
若不是我時刻關注她的動向,隻怕也不能發現。
但發現的時候也晚了,她已抓齊一萬童男童女,隻待凡間的月圓之夜一到,便會作法獻祭。
天帝閉關後,廣姝因是帝女,天界皆以她馬首是瞻。
如今我隻是一個人微言輕的仙侍,就算說出她的惡行,也沒人會信。
隻可能被倒打一耙,被定罪為汙蔑上神。
我找不到任何神仙當幫手。
其實若權衡利弊,此刻我最該做的是明哲保身。
失了靈根後我修煉艱難,事倍功半。
雖然很不想承認,但現在的廣姝的確比我強。
她得了我的靈根,佔了我的命格,還有天帝給她各類天材地寶當補品。
以我和她現在的實力,若正面對上,我隻有一個下場。
那就是,死。
如果再修煉幾千年,我未必沒有和廣姝一較高下的實力。
可是不行。
哪怕我已被打入塵埃,甚至被當作山雞精對待,但我的骨子裡,流淌的依然是鳳凰的血脈。
歷代鳳凰,皆為守護蒼生而死,我又怎能例外。
蒼生即眾生,自然也包括那一萬懵懂的稚子孩童。
7.
我去了凡間,一是探查幼童被關的地方,二是想找一個人幫忙。
可一個披頭散發的年輕女人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,死死抓著我的手腕,說什麼也不肯放。
「這位姑娘,你有沒有見過我女兒啊,她小名叫囡囡,今年三歲了,脖子上掛著個金玉做的平安符。」
她用手比劃,說著說著眼淚就流了下來。
「我、我那天就是回屋喝了口水,再出來時她就不在院子裡了。你若是見過她,能不能告訴我,我一定重謝。」
一個穿著錦袍的男人跟在女人身後趕來,用力掰開了她的手。
看著我手腕上被她抓出來的紅印,他很是抱歉。
「對不住啊姑娘,自打女兒失蹤後,我妻子她就常有瘋癲之症,冒犯了。」
逼瘋一位母親,隻需要一個孩子。
可想而知,其他失去孩子的父母又是如何的焦灼難安。
爹娘聲聲喚兒歸,可孩子又在什麼地方呢?
我心生不忍,出言寬慰那個年輕女人。
「放心吧,你的安安很快就會平安回來的。」
女人的眼睛突然有了神採,拉住我的手再三確認,「真的,你能保證?」
對上她殷切的目光,我點了點頭,「我保證。」
以神的名義保證。
女人的情緒終於平復下來,拉著男人一個勁地說:「夫君你都聽見了吧,安安就要回家了。」
男人以為我是在哄他的妻子,面色難掩悲戚,卻還是順著她的話說。
「是,安安要回來了,那咱們先回家,免得她回來找不到咱們。」
「對對,得回家,安安回來見不到我要鬧的。」
男人扶著女人往來時的路走去。
這時,一聲蒼老的嘆息在我耳邊響起。
「又是一家丟了孩子的,作孽啊。」
聽到這個聲音,我緩緩轉過身來。
老太太看清我的模樣,愕然睜大了眼。
她說:「姑娘,你和我幾十年前的一個朋友長得好像啊,不過她若活到現在,肯定沒你年輕。」
我聞言一笑。
「阿杏,好久不見。」
老太太直接愣住了。
8.
幾十年,對神而言,不過彈指一揮。可對凡人來說,卻足夠他們從青絲走到白發。
當年那個笑起來臉上有梨渦,住在我隔壁的阿杏,老了。
可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。
桃花村被毀後,阿杏孤身去了省城,靠自己的本事開了一家繡坊。
她收養了很多無家可歸的孤兒,成了遠近聞名的大善人。
可她始終都忘不了那個以命相護她的少年,這一生未再嫁人。
我來找她之前,也沒想過還能遇到另一個桃花村的故人。
阿杏的身後跟著一道幽魂。
在她孤燈夜守的幾十年裡,一直默默陪著她。
陪著她從紅顏少女,到如今的白發老妪。
但阿杏自己並不知情。
故人重逢,阿杏很高興。
這個老太太,雖然年過花甲,身體卻還很硬朗,非要親自下廚為我做一碗桃花羹。
我站在廊下,忽然開口問:「為什麼不肯離開?我以為你早就轉世了。」
在我身邊的玉良還是十九歲少年的模樣,看著在煙火氣十足的廚房裡忙活的阿杏,他微微一笑。
「我若走了,那她一個人在這世上就太孤單了。」
阿杏,玉良,還有我,都是被桃花村村民撿回來撫養的孤兒。
當年和玉良定親後,阿杏最開心的事就是能有一個自己的家了。
可這個美夢轉瞬之間就破滅了,最後還是她一個人獨活於人世。
看著玉良虛弱的魂體,我眉尖微蹙。
「你滯留凡間數十年,已經錯過了轉世的機會,最後隻能落得個魂飛魄散的下場了。」
玉良神色不變,笑得雲淡風輕。
「轉世有什麼好,過了奈何橋,喝了孟婆湯,下一世我便會成為別人的兒子,別人的丈夫,就不再是阿杏的玉良哥哥了。」
「能像現在這樣陪她數十年,我知足了。」
痴兒。
但這話說得沒錯。
凡人縱然能轉世託生,但失去了記憶,也就不再是前世的那個人了。
阿杏和玉良,說到底,最多也隻有這一世的緣分。
不同的是,如果沒有那場天火,他們會相親相愛廝守一生,到了晚年含飴弄孫共享天倫。
而不是像現在這樣,陰陽相隔,連觸碰對方都做不到。
9.
把日後需要做的事囑咐給阿杏後,我在外查探多日,終於在月圓之夜當晚找到了藏孩子的地方。
是一處深山。
我停在一處山壁前,深吸口氣,揮手劈開了面前的石門。
一聲巨響後,亂石飛濺。
廣姝驚怒交加的聲音隨之而來。
「是誰?!」
塵灰散去,顯露出我的身形。
廣姝看見是我,神色不耐,張口便是叱罵,「滾遠點,別在這兒擾我大事!」
她身後那座溝壑縱橫的圓形石臺,上面已經畫滿了符文。
一個三四歲大的女童被她拎在手裡,細嫩的脖頸已經被利刃劃開,血一滴一滴流入石臺。
女童還活著,可眼裡全是驚恐的淚水,嚇得哭都哭不出來了。
以血入陣,原來是這麼個獻祭法。
我眼眸一沉,神力化網,劈頭蓋臉向廣姝襲去。
廣姝大驚,連忙松了手往旁避開。
我趁機將女童搶了過來,伸手在她脖頸上一拂,傷口便愈合了。
她脖子上掛著一個金玉做的平安符,是那個年輕婦人的女兒安安。
我暗自慶幸,還好沒來晚。
摸了摸女童細軟的發頂,我囑咐她:「快去一邊躲好,千萬別出來。」
廣姝見了冷笑連連。
「怎麼,山雞精想多管闲事,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幾斤幾兩,配和我作對嗎?」
我無視她的嘲諷,抬頭向周遭看去。
隻見石壁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洞窟,每個小孩子都像待宰牲口一樣被關在裡面,面色慘白,眼神驚恐。
這些孩子最小的還是嬰兒,最大的頂多也隻有八九歲。
雖然早有心理準備,但我還是看得氣血翻湧。
「我不配?那你身為神女,享盡凡間供奉,不想著庇佑蒼生,還為了一己之私屠戮無辜,難道你就配?」
「凡人供神,那是天經地義。」
廣姝高昂著下巴,神態理所當然。
「我未婚夫玄霄神君的命,可比這些凡人高貴多了,這些蝼蟻能為他的復活盡一份力,是他們前世修來的福氣。」
「這福氣給你,你要不要啊?」
我毫不客氣地出言譏諷。
「玄霄死有餘辜,憑什麼要一萬幼童為他犧牲,當真是好大的臉!」
廣姝大怒,柳眉倒豎,雙目幾欲噴出火來。
「賤婢!你有膽再說一遍。」
「再說幾遍都一樣。」
我迎著她痛恨的目光,一字一句道:
「玄霄為了給你慶生,讓十個太陽同時出現在空中,害死數百萬凡人。」
「又為了自己渡劫,擅自動用鎮水石引發洪災,以至於凡間江河中浮屍累累。」
「我說他死有餘辜,難道說錯了嗎?」
「還有你,設邪陣用幼童的命復活玄霄,此等陰私之事,就不怕來日身敗名裂。」
「你!」
廣姝氣得胸膛起伏不定,盯著我看了片刻,突然笑了。
「我隻要把你殺了,不就沒人知道這事是我做的了。」
10.
無論是神力,還是法器,廣姝都勝我許多。
所以她用仙劍將我釘在石壁上時,我一點都不覺得意外,隻是用殘餘的所有神力炸開了石窟。
金色的鳳凰神力裹挾著孩子們破開了虛空,不久就會將他們送還到父母身邊。
廣姝氣急敗壞,但因為被我死死拉住,無計可施,隻能眼睜睜看著一萬孩童從她眼前消失。
她為了泄憤,在我身上狠狠刺了十來劍,然後將我的屍身扔進了魔淵。
「敢管我的闲事,一介賤婢,真以為自己是救世的鳳凰嗎,我呸!」
「讓我一片苦心功虧一簣,那就讓你嘗嘗死後神魂被萬魔撕咬不得安息的滋味。」
她放下狠話,騰雲而去。
廣姝還沒意識到自己將要面臨什麼。
她中計了。
我是鳳凰,不是有勇無謀的莽夫。
在我進入石壁前,便耗費法力連上了神女廟信徒們的夢境。
所以我和廣姝在石洞中的一言一行,都被他們看在眼裡,聽在耳中。
他們看見神女一面享受著他們的供奉,一面又視他們為草芥。
看見她用孩子的命行邪術,就為了救回她那劣跡斑斑的神君未婚夫。
看見我救了那些孩子,又被她釘死在石壁上……
廣姝從來不把脆弱的凡人放在眼裡,自然不知道那些被她抓住的孩子裡,好些都是她信徒的兒女。
有幾個還是長年供奉的大信徒,有巨商,還有皇室。
信徒們被露出真面目的神女激怒了。
短短幾日,凡間各地的神女像被信徒推倒,神女廟也被打砸成廢墟一片。
廣姝一座神祠都沒有了,沒人再用香火供奉她。
沒有信徒和香火的神,還能稱之為神嗎?
就在這時,阿杏站了出來,帶頭給我修建宮觀廟宇。
而那一萬孩童的父母親人,為了報答我,也跟著為我建起神祠,為我塑造金身。
他們不知道我是誰,阿杏告訴他們,我叫鳳璽。
鳳凰的鳳,玉璽的璽。
他們在金身上刻了鳳璽的名字,日夜供奉,香火燒得鋪天蓋地,幾乎遮天蔽日。
這些香火變作功德,如百川入海,綿延不斷地湧入了魔淵,化為磅礴浩瀚的神力,為我重聚神魂。
其實我做了一場豪賭。
賭我不負蒼生。